┏━━━━━━━━━━━━━━━━━━━━━━━━━━━━━━━━━┓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黯星】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 《(剑网三同人)风雨如晦》作者:Adrian_Kliest 节选: 何从简怔怔地凝视那两人都半侧着的、不甚清晰的脸颊和眉眼线条。夏日朝阳已经完全凌空,从四面八方洒下暖烘烘的、明亮动人的热意。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目,何从简能感觉到,自己眼角好像在不住地流下泪水,止也止不住,可是眼睛,却无法从那隐约的线条上移开。他想起自己先前在那城中,自己中夜恍然醒转,之前忘却的模糊梦境,却在此时纷至沓来。梦中有青年红衣银甲,手执长枪,眉英目华,风骨凛然;身边另一青年,乌衣长发,转过头来对着梦境中的自己莞尔而笑。 ——你看过这画了?这可是我生平,最为得意之作。 CP:策花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唐]张巡《守睢阳作》 时许远为睢阳守,与城父令姚摐同守睢阳城,贼攻之不下。初禄山陷河洛,许叔冀守灵昌,薛愿守颍川,许远守睢阳,皆城孤无援。愿守一年而城陷,督冀一年而自拔,独睢阳坚守。贼将尹子奇攻围经年。巡以雍丘小邑,储备不足,大寇临之,必难保守,乃列卒结阵诈降,至德二年正月也。玄宗闻而壮之,授巡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虑将有变。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曰:“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 ——《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列传第一百一十七·忠义中 引 盛夏时分,金水镇往扬州的官道上,随着一路向南,草木也渐而葱茏。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天色逐渐暗将下来,附近的草木也开始全部被笼罩在暗影中,更显得蓊郁幽深。风吹草动之下,发出的沙沙声,即使在这盛夏时节,竟也让人听出了几分萧杀之感。 何从简带着几分颓丧,催动胯下的麟驹迈开步小跑。他是万花谷丹青弟子,此番出谷,往扬州方向来之前,在长安和洛阳都分别盘桓了数日,意欲为自己怀中带着的画卷找到能够辨认其内容的画师。可像多年来一样,他这回依旧毫不意外地失望而去。何从简的父母都是万花谷中人,这幅画,据说也是出自万花谷前辈之手,是家传下来的。画不知是因为传了太久,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十分破旧,他父母当年也曾找人辨认,却也没有人能看出个所以然。何从简幼时就在自家书房中见过这幅画,父母却不允许他触碰,说是家中前辈有遗言,这画不吉利,小孩子不看为妙。直到何从简长大,这幅画才到他手中,他也早就出师,为了丹青妙笔形绘山河图景,出谷四处游历也有数年,这幅画也时不时被他带出去,欲四下寻访请教,可事到如今,仍然不得究里。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何从简下意识地向后伸手,摸了摸马背后面行囊里的画轴。那织锦包裹的画轴好好地立在行囊中,他松了口气,继续策马向前。虽然身负武功,如今天下也还算太平,不比多年前战乱时期,可他还是有些焦急了,天已经黑了,下一个驿站却迟迟不见。他生性好静,嫌人多吵闹,本来走的就不是最大那条官道,此时黑灯瞎火,也有些怕了起来。 前面的草丛一阵响动,冷不防一声马儿长嘶,从旁边凭空窜出一匹黑色闪电,何从简这边猝不及防,吓得扯住缰绳连退数步,手也下意识地摸上了腰间的笔,那闪电马上的人却爽朗地大笑起来。 何从简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勃然大怒,放声骂道:“季飞英!你这小子!大半夜躲在这里,是怕赶不上来日投胎的早吗!” “哎呀,哎呀,好凶。”季飞英笑嘻嘻催动马儿转了个身,那匹马一身黑亮的毛,简直要融进夜色里了,模样也和季飞英本人一样,连步态都比平常的马儿优雅许多似的。季飞英催动马儿缓步走上前来,笑眯眯道:“亏我还在这里从天亮等到天黑,啧,好心没好报,一句好话也没有,从简,我真伤……” “行了行了,走不走?”何从简没好气地打断他,“我自己又不是没长手脚,不认得路,藏剑山庄我自己也会去,谁叫你出来这里找麻烦的?来也就罢了,还不在驿站好好呆着,半夜三更装神弄鬼吓人,小心自己先撞见鬼。” “媳妇,你可真凶,是不是想我想的?” 这个称呼落在何从简耳朵里,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充耳不闻道:“前面驿站有多远?” “不远了,走罢。”季飞英也收敛起玩笑的模样,轻轻夹了一下马腹让马走起来。季飞英多次让何从简去藏剑山庄看看,这回他总算是答应了,两人相好也有几年了,季飞英对他十分了解,见他上来就是怪腔怪调地一股邪火,便知道他心情不好。 “从简,你怎么了?不高兴?” “还不就是那幅画。”何从简闷闷地将散到脸颊前面的长发往后撩拨了一下。 季飞英霎时了然,他听何从简提起过多次,家中传下一幅画,却没人认得画的是什么,何从简这些年也四处寻找丹青高手文人墨客辨认,却终究没有结果。也是,万花谷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人认得这画,哪里会有人认得呢?季飞英自己虽然听他说过多次,却也没见过这画,此时不由得也心痒起来,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既然带在身上,回头也给我看看?” “到了驿站给你看。”何从简轻踢马腹,季飞英见状也跟随上来。 驿站果然没有多远,两人催马小跑了一阵。就见远处的灯火闪动。两人策马跑到近处,驿站里面做杂役的少年就走出来,将二人的马牵走。何从简将行装卸下来,抱在怀中跟季飞英进屋。驿站的管事是个老人了,看年纪恐怕已过耄耋,见季何二人安顿下来,便颤巍巍地转身去准备饭菜。季飞英有点急不可耐,不知道是对那画,还是对何从简本人。 何从简正坐在榻上整理东西,包袱还没打开,季飞英就从旁边伸过手来,一把将其中一幅织锦包裹的卷轴抽走了。 “是这个?我看看。” “对,就是这个,小心点,纸有些脆了。”何从简连忙站起来,走到唯一一张破旧的小桌子边,还顺手将油灯挪得远了些。光线愈发昏暗,随着季飞英展开卷轴的动作,屋子里也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夜晚吱吱喳喳的虫鸣。 油灯昏暗地燃烧着,灯火微微颤动。季飞英被何从简那小心翼翼的神态感染,轻手轻脚地拉开卷轴。灯火的微晕轻柔地洒在画上,季飞英这才发现这画卷很长,足有一丈还多。何从简在另一头小心地拉着,直到画卷全部展开,季飞英定睛看去,这才轻轻地惊叹了一声,因为被这画所折服,连这轻声的惊叹,都轻得像是叹息了。 “好画工!” 画卷已经残破不堪,被裱糊在织锦上,中间有一段甚至已经断开,空着的地方是裱底织锦浅绿的色泽,看着空空寂寂。画卷不知是流传太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粉残色褪,除去干净的裱底,画纸本身更是污迹斑斑。季飞英借着昏暗的油灯看了一下,只见残卷上精工描绘,色泽虽然浅淡,可能看见线条流畅细致,笔画昳丽,画工着实不俗,也难怪何从简如此惦记。季飞英想着,转手端起了油灯。 “小心,小心点。”何从简连忙将画卷竖起来,唯恐灯碗里的油滴落。两人分别拉住画轴两头,季飞英左手端着油灯,将灯火凑近竖起来的画卷附近移动,仔细观看那画上内容。画卷左侧是城楼高耸,上端旗帜飘扬,旗帜上的字迹却已经因为磨损而剥落,城墙上似乎有军队镇守,那些兵士穿的衣服,也已经模糊不清,色彩斑驳,像是红色,又因为光线的波动和岁月的来回抚触而显得晦暗,让人不能分辨。奇怪的是城楼上却四处是倒伏的人,堞垛上,阶梯上,尽是人形倒伏,纠结成堆,兵戈七零八落,唯衬着那城墙上耸立不倒的大旗显得分外诡谲。 没有关紧的窗缝吹来了一阵风,灯火像是水一样波动起来,照得那残破古旧画卷上景色也一明一暗。季飞英将灯火往右侧移去,画卷所绘情形渐而推向城中,只见城池深峻,街道两侧屋宇错落,那些房屋建筑所绘时用的墨线,显然与人物并不是同一种材质,显得要清晰许多,不像人物线条那样斑驳淡褪。只可惜这画画工非凡,尤其是人物,密密匝匝,线条工而极致,这样淡褪倒显得可惜了。城中房屋鳞次栉比,街上却三五成群各自聚集着人,季飞英将灯火又凑近一些,只见斑驳剥落的画上,有些人凑在一起,磨损的颜料似乎绘出一些锅鼎之类的东西,其下架柴焚烧,却看不清是在烧煮什么。周围人群挤挤挨挨,更有线条延伸,数人互相踩踏,肩股交缠,或状似携手,或状似推搡,足尖踏指,动作似飞天舞者,一直飞摆入画卷最上方,上方云纹波涌,恢廓无尽,一直延伸入画纸边沿晕染的墨色中去。季飞英继续将油灯往右边移去,只见丈余画卷中,城中尽是这样情形。若是连得起来,不磨损至此,定然是一副恢廓图景。 季飞英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再定睛一看,立时觉得别扭起来。他此时才发现,不知是因为磨损,还是颜料本身的问题,或者是因为这长卷构景太过庞大,人物细小,所有人的脸上,五官都模糊不清,一张张平板的脸,没有五官,便也就没了神态表情,尽管动作各不相同,却都森然透露一股麻木的死气。 季飞英打了个寒颤,气喘吁吁地移开了油灯。屋子里本来就昏暗,那画卷因为没了油灯的近处照明,更加陷入黑暗中,所有没有表情的脸孔,一瞬间都仿佛水纹一样波动起来。季飞英冷汗涔涔,这画很是奇怪,除了城楼上倒伏着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诡异之处,可他竟然觉得一时间心跳气喘,连平时练习重剑结束之后,都没有这样的心累心慌之感。 何从简似乎早就料到他这样,赶紧将油灯移到另一边去,招呼季飞英将画卷摊在桌上。他绕过桌子,抬起宽大的玄色衣袖,为季飞英拭去脸上的汗珠。 “不舒服了?没事,许多人看了这个,都有这样的感觉。我虽然没有这样,可看久了,也会觉得不舒服。” “这是……这画的是……”季飞英转头又看了一眼画卷,气喘吁吁地用衣袖擦汗,“……这是地狱变?” 何从简摇摇头,显出一点颓丧和不安。 “不是,我找了许多画师和爱好收集书画之人看过,都说像,最后又都说恐怕不是。我一开始也觉得是你说的这样,可你看这画里,是普通城池,上无菩萨,下无鬼差,更无劫苦惨状,而且若是地狱变这样的画儿,这样的精工描绘,没有数月哪里能够完成,纵使完成了,也定然归置寺院,可这画是我家传下来的……说是我家上数几辈,万花谷弟子所绘。你看,还有落款。”何从简说着,轻轻拉过画卷一头,季飞英虽然不适,但是终究忍不住好奇心,仔细看了一眼。藏剑山庄富庶,他也经常接触金石古玩,对这些落款认得倒是容易。 那落款隐藏在古旧纸张的一脚,磨损得都快要看不见了。季飞英仔细看了看,只见几个模糊不清的小字隐隐约约写着:至德□年八月。下面是小小的印鉴,字体十分难认。 “何……萧……萧?”季飞英看了很久,才慢慢念出这几个字。他再看看旁边,盖着一排印鉴,一个比一个清晰鲜红,显然是这画卷转手流传几次,何从简家几代都在万花谷,都是丹青弟子,都在此画上留下了印鉴,最下面的一枚是何从简自己的。 “你还认得出?不错嘛。”何从简笑了。 “这名字也特别。像是个姑娘。”季飞英沉吟了一下,何从简默然不语。画师是男是女,已经无从知晓。更何况,连这画工精妙的画上是什么,也没人看得出,遑论画师本人来历。这画是何从简家中传下来,却没人说得出这画上的名字,何萧萧,到底是谁,没人能说得特别清楚,似乎只含糊听说过,他是万花谷丹青弟子。何从简曾经查阅过万花谷历代弟子的名册,可是将近七十年前安禄山谋反,万花谷也多少遭受累及,大量弟子入世协助朝廷平乱,那一阵的典籍,或是缺失,或是没工夫和人手来记载,零落不堪,找不到这位叫做何萧萧的前辈。 房门发出一阵响声。将两人吓了一跳,转头却看见驿站的老管事走了进来,这已经过了耄耋之年的老人,虽然弯腰驼背,可身体却还出奇地硬朗,端着热水,行动也还利索。两人看着仍旧觉得揪心,连忙转身来接。两人将热水归置在面盆架上,却陡然发现身后没了动静。何从简转头一看,只见那老管事站在桌边,定定地看着那副画。 画还是摊开的,他们之前没来得及收起。 “老人家?您……”何从简走过去想收那画,却陡然看见这老者脸上筋肉抖动,人也哆嗦起来,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出奇。季飞英也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扶着。 “老人家?老人家您怎么了?” “这是……这是……”老人颤抖地伸出手去,季飞英还在发怔。何从简却一个激灵,大声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您说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什么?”老人颤抖着转过脸,何从简看见他苍老的面容上眼神茫然,仿佛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这是画的是什么?是什么?”何从简激动之下一把抓住老者手臂,“老人家,这画上画的,您是认识么?晚辈多年求证所绘内容而不得,还望老人家告知!” 老人茫然地盯着何从简,许久才回过神来。何从简定定地盯着他的脸,老人抽身走开,走到那幅画跟前,他似乎是想伸手抚摸那画,可又不敢仔细看,双手抖如筛糠。 “这是……这画的是……会州城,这是……会州城……” “会州?”何从简激动之中听见这话,突然愣了一下,他看看那老者,又转头看看季飞英。后者也是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会州,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会州? “老人家,您说什么……会州城?这在哪里?晚辈从来没听说过……”何从简激动之下有些语无伦次,“会州……是这样的?这些人在街上做什么?这些人……这些模样,是什么意思?” 老者苍老如树皮的双手轻轻抚上画卷。若是在平素,何从简定然从来不许人触碰这画,可此时竟然忘了阻止,任由老人颤抖的双手抚摸了一下画卷,又受惊般地离开。 “这是……会州被围……锅里煮的,是人肉……死光啦,都死光啦……” 老者的声音哆嗦着,眼神也分外恐惧。人肉。死光了,都死光了。何从简一个激灵,虽然还没太听懂,可是一股寒意从后脊梁直窜上来,让他连打了几个冷颤。转头去看季飞英,只见他脸色也白了。老者显然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里,何从简一时也不知怎么发问,只好从脑海中寻找记忆,搜肠刮肚地试图想想是否听过会州这个名字。他陡然想了起来,道:“老人家,您说的是会州?是不是会宁镇附近……” “不……不是会州,不是会州……是会州……会州……” 老者喃喃地重复,何从简这下彻底听不懂,不是会州,是会州。什么意思?他想着越发心焦,连连发问,可老者只是盯着画,喃喃自语,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一旁季飞英将突然将他拉到一边,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从简……老人家恐怕想起什么事啦,你等他平静点,再问他不迟。”他轻声道,“不是会州……我听懂了,是讳,讳州……讳州罢?” 讳州……讳州。何从简一个激灵。讳州。锅里煮的,是人肉……死光啦,都死光啦。他觉得浑身上下通过一阵寒意,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外面的夜色静谧,吱吱喳喳的虫鸣忽近忽远,有些凉风,从窗口吹了进来。 (一) 山明水丽。这地方虽然并不比他去过的南方草木葱茏,可这个时节,山间植物虽然已经不是春季的欣欣向荣之景,并且已经准备迎接秋季的到来,可草地依然青青,一侧水潭深踞在瀑布之下,偶尔在瀑布轰鸣的间隙,还能听见鸟雀啁啾之声。这里是这样平静,平静得让人想不到西边已经狼烟四起。 何萧萧从进入天策屯营到现在跟随行军,连着睡了三个月的营帐,总觉得连腰都开始抻不直了。此时好不容易将领命令停下来休整,时间也尚还有余裕,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休息机会。作画之人,讲究的是修身养性,整天在军营中看着他们练操,又能画出什么好画儿来呢?何萧萧这么想着,躺在草地上舒服地翻了一个身,闭上眼睛一下下咬着嘴里的草叶。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这么睡过去,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来叫他。 果然这就立刻有人来叫他了。何萧萧听见远处那人的靴子踏着草地,发出窸窸窣窣摩动的声音,这声音显得十分安谧,让他恨不得更深地睡过去。 “哟,绝群在那边吃草,你这里怎么也吃上了?要不要跟它一起去?那边的草可比这里多,来来来,跟我走。” 何萧萧笑了。他并未睁眼,却准确无误地打掉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可对方不依不饶地伸过手来,一直想去挠他下巴。何萧萧笑着躲了几下,没奈何终于睁开了眼睛,黎尽蹲在他旁边,一双眼睛含着笑意盯着他的脸。 何萧萧拍开他的手,道:“别误了时辰。”此时虽然不算是临阵时期,只算得从征,延误处罚并没临阵时严苛,可也足够人受的。 “没事,我盯着在呢,兄弟们都在附近,谁敢延误军令啊。这点分寸我还有。” “你有分寸?”何萧萧一面坐起来,一面掸开身上的草屑,“既然他们在附近,那就别动手动脚,给你兄弟们看见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本来就不清,有什么可洗的?”黎尽这么说着,却四下看了一眼,迅速伸手揽住何萧萧的腰,“来,过来。” 何萧萧知道他想干什么。黎尽不是什么将军,也不是什么校尉,甚至连从九品下的长上也不是,不过是个小小伍长,手下五六个弟兄。在行军途中,一切听从上级安排调遣,他们虽然偷偷摸摸地相好了已经有两个多月,可黎尽一没有自己的营帐,二不能自己安排时间,连做这档子事情,都要见缝插针,偷偷摸摸。何萧萧虽然平日里看着还算是文雅,可性子爽朗,颇有点大大咧咧,对这些不便倒也不甚在意。 黎尽的手臂环在他腰上,将他往一丛高高的草木后面拖。两人身量差不多,何萧萧虽然是万花谷丹青弟子,可花间游的心法修得也不差,黎尽一时间也扯他不动,直到何萧萧四下看了看,发现确实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里,这才松下了劲,笑着被黎尽扯到草丛后面。 黎尽似乎有些急,何萧萧却比他还要利索,三两下解开腰封丢在一边,褪下一只裤管,却任由靴子还穿在小腿上,翻身跨坐到黎尽腰间。似乎是嫌那极长的黑发碍事,他不耐烦地伸手拢起来用力拨了一下,将它们全部甩到身前,随即伸出手去,在黎尽两腿间摸索了几下,握住那东西上下动作起来。手掌有些干涩,黎尽的那处也只是硬得厉害,并不湿滑,何萧萧转而松开手,在自己半硬起来已经沁出湿滑液体的阳物摸了一把,将那些液体尽数拢在手心里,转而又去摸索黎尽那根。 黎尽对他的主动习以为常,他们相好虽然才月余,他已经很清楚何萧萧的性子,虽然并不是过于随意,可什么事一旦定下,就总大大方方的了。 山风吹了起来,不远处轰鸣的瀑布溅起的水珠被山风吹散了,雨雾一样地扑散了一些到二人衣衫半掩的身上。瀑布的声音掩盖了何萧萧越来越沉重的喘息,他自己前端也已经完全硬起来,直挺挺地抵着黎尽的。黎尽半坐半卧在那里,他伸出手摸到何萧萧嘴角,三根手指在他口中搅动片刻,尽是沾满了湿滑的涎液,手指退出时唾液拉扯出长长的银线,正巧掉落在何萧萧挺起的胸膛上,他肤色偏白,胸前两点便也偏红,那涎液掉落上去,被正午碧青天空里的光一照,欲摇欲坠地挂在胸前的朱果上闪闪发亮。黎尽手指离开时何萧萧立刻偏头去追逐他的指尖,黎尽的手指也一时不忍离开,带着涎液在他嘴角摩挲流连,任何萧萧反复偏头亲吻追逐了很久才移开,转而探到股间紧闭的穴口。 黎尽另一只手摸上前端,将两人的阳物并在一处上下搓揉。何萧萧的气息越发不稳起来,虽然一侧有瀑布轰鸣声,恐怕即使他放声叫出来,也未必有人听得见什么,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咬住牙不敢出声,只是紊乱的鼻息却无法抑制,先前被拨弄到身前的头发也随着动作开始渐渐往后滑落。何萧萧一只手撑在黎尽胸肋处,另一只手绕到后面去抓住黎尽手腕,帮着他将手指往自己身子里面送。那手指上沾着先来何萧萧口中涎液,还有两人下身泌出的体液,两根手指虽不提多顺畅,却也早就弄得啧啧有声,股间湿滑一片。 何萧萧的手指松开黎尽手腕,他两手撑在黎尽身侧草地上,黎尽本来仰躺着,正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何萧萧已经低下头来亲了黎尽嘴角一下,那些黑发均匀地流泻下来,将刺眼的阳光全部都挡住了,只有一些光点从那些黑发的缝隙透露出来,散射出一圈圈光晕,像是记忆里兄弟们手上长枪枪尖,在白寥寥的冬日日头下,泛着白寥寥的寒光,他们的脸上,也泛着同样白寥寥的色泽,四下里一片寂静。 何萧萧的声音惊醒了他。阳光一瞬间又撒满他的面孔,是何萧萧伸出一只手,将一把黑发扒到耳后去了。 “快点,别耽误时间了,”何萧萧喘着气亲吻他,“不疼,快点。” 黎尽依言抽出手指,那记忆里一片白寥寥的光在包围着他的何萧萧的气息中迅速淡褪消散。何萧萧往前挪了一下身子,感觉到那湿滑的硬物撑开穴口,缓慢而不停滞地一点点顶进来,他低声的呻吟因为满足而舒适的感觉,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嘴角,又因为黎尽开始抽送顶弄的动作而破碎开来。快感从被撑开的内里一阵阵泛起,何萧萧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腰迎合黎尽的动作。 午后时分的阳光暖融融的,偏偏山风又凉爽,着实是让人觉得舒适,更何况还在情欲之中了。何萧萧很快就觉得越来越多的汗水从脖颈后面流淌下来,顺着脊骨蜿蜒而下,身体里快感却是一阵多于一阵。黎尽的手指在他前端不紧不慢地套弄,时不时地拨弄着头部,何萧萧呻吟起来,之前被他拨拢到一处的头发在上下颠簸中散开了,披散得到处都是,他听见发饰落地的轻响,却无暇顾及。黎尽突然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腰,何萧萧猝不及防,被仰面按到在草地上,随即黎尽翻身覆上来,何萧萧一瞬间能感觉到他满身淋漓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自己身上,黎尽低头亲吻他,两人沉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明明热得无法忍受,却谁都不想放开。何萧萧抻直了脖子,双腿在黎尽用力抽送下不由自主地时伸时屈,腰胯却紧紧被黎尽掌握在手里,让他既不能迎合也不能退避,只剩下一双长腿情难自禁地辗转踢蹬着。那黑色的靴子还穿在脚上,被他又蹬又踩地研磨下一片草屑,溅得两人下身和胡乱堆在一起的衣袍上到处都是。这姿势已经让黎尽腾不出手来照顾他的前端,可那阳物在两人紧实的小腹间被来回摩擦,早就用不着上手了。 黎尽顶弄得速度越来越快,何萧萧满脸汗水,他能听见黎尽的喘息就在自己耳边,沉重急促得简直不像话,两腿间的快感越聚散越多,随即尖啸着向四肢百骸涌去。何萧萧发出一声抽泣似的呻吟,死死抱住黎尽后背,后穴收缩着绞紧,一下扩散而开的快感让他觉得眼前都发白了。黎尽更为沉重地喘息了一声,突然抽身而出,将那些白浊的液体尽数泄在何萧萧两腿之间。何萧萧抬起无力的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吃力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地试图尽快从高潮的快感中平复下来。黎尽那些东西在他两腿间缓缓滴落下来,白浊映衬着下身的毛发显得格外刺眼。可他自己前面阳物还在一股股往外吐着液体,好一会儿才止住,何萧萧仰面躺着,双腿一时合不上,他也懒得动,感受着自己腰腹处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身上一轻,是黎尽将他抱了起来。 两人位置变动了一下,重新变成之前何萧萧跨坐在黎尽腰上的姿势。何萧萧没什么力气了,索性懒懒地趴到黎尽胸膛上,那胸膛上覆着坚实又不夸张的筋肉,上面纵横交错有些深浅不一的伤疤。他早就发现了,黎尽虽然年纪不算大,可跟那些新兵们并不一样,那些没有参加过许多战斗的普通兵士们,身上是没有他这么多的旧伤的。黎尽不像有些人一样将身上的伤疤视为战功,他从来都没跟何萧萧说过,自己身上这些上是各自在何处何时烙下,何萧萧随性,见他不说,也不问。 何萧萧轻轻喘着气,拨开自己盘踞在黎尽胸膛上的黑发。他凑近黎尽嘴角,话音里带点低沉的笑意。 “怎么不在里面?” 黎尽还在喘息,闻言笑着在何萧萧后臀上拍了一把。 “等下还要赶路,弄在里面不方便。” 何萧萧闻言翘起嘴角笑了。黎尽面孔线条生得俊秀,相形之下倒是何萧萧更英气些,只是他皮肤白些,还有睫毛格外的长,低垂着眼的时候显得比黎尽那种硬朗的姿态要柔和几分。 “赶路赶路,赶了几个月了,什么时候才到头啊!”何萧萧低声抱怨,不过心里倒也不是真有怨气。跟随军队出征,是他自己愿意的。 半年多前安禄山在范阳起兵,激起千层惊涛骇浪,东都短短三十五日就被攻陷。黎尽所在的这一支军队隶属天策府,可此事发生之时,他们不在洛阳而在长安。 何萧萧是在长安应征,机缘巧合下跟随行伍。盛世刚刚动摇,长安市面上虽然人心惶惶,可生活仍旧平安。何萧萧是被人告知的消息,如今天下变乱,为了安定民心,官府正在重金邀请画师,用丹青妙笔描绘山河平定军队骁勇,以安民心。 何萧萧自小在万花谷丹青门下,虽然如今年纪并不太大,却颇受人赞誉,官府的这个消息让他甚为心动,因此应征而来。应征来的画师不止一位,都各自寻找灵感,自行作画。何萧萧一直听闻天策府英勇,便想从此入手,故而拿了官府文书,一路跟随军队,只待画成上缴官府。 黎尽笑了。“你的画,画的怎样了?” 何萧萧闻言拉下脸来。“我画了,你定然也说不好,你管我画得怎样了?再说了,画好了,交了差——” “……交了差,你就要走了?” “舍不得我走?”何萧萧在他肩头捅了一拳,黎尽却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那双眼睛在何萧萧看来一直很深,深到这时他也看不出黎尽的心绪。“画好了我也不走。”他认命地笑了,重新趴在黎尽的胸口,抬起头去吻他嘴角,却听见远处渐渐传来喧哗声。 “哎呀,到时辰了,快,快起来!”何萧萧一下子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扔给黎尽。两人穿上了,黎尽快速打个呼哨,将周围散放的马儿聚拢到一处。两人整理好身上衣物,连忙快步跑出山谷去与大部队集合。 黎尽上半身的衣服还没完全穿好,一边跑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搭扣。周围四散的士兵也渐渐聚拢向之前安扎下来的平地中心,等待点名。黎尽冲何萧萧摆了摆手,转身绕到人群里消失了。何萧萧去找自己的马,一面回味着方才黎尽听见哨令时的表情。那表情不像是个小小的伍长,倒像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似的。只是这念头稍纵即逝,他很快又开始思索自己的那些画作能否顺利交差。 其实刚来到军营的时候,他是跟黎尽勃然大怒地打过一架的。 (二) 他们这支队伍行进得很慢。西边战事一起,顿时天下动摇,各地藩镇也不安稳起来,之前在盛世气象下的种种暗涌也开始翻腾。何萧萧抱怨三个月都在赶路,倒确实是实话。他们一路过了好些城池,却又因为种种原因,刚安顿下来便又被调往别处。不断有城池,尚未接战就开始觉得自己危如累卵,他们刚被调往,就又有更加自觉危急的城池出现,要求调配。他们这一支部队,本来是天策府的精锐,三个月来却活生生无仗可打。除去平定了几股趁乱想要蠢蠢欲动的地方势力,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被浪费在路上。 可即使是这几场曾经让黎尽表现出看不起意思的小仗,对何萧萧来说,也已经算是十分可叹了。他少年时在万花谷深居简出,长大了虽然为了能画出更好的画时常流连名山大川,可对于军中生活,本来是不了解的。如今他觉得自己了解了,也开始明白为何黎尽开始总对自己的画儿流露出不屑一顾的意思。 何萧萧第一次见到黎尽,还是在长安附近驻地的屯营里。那时候这一支队伍还尚未开拔。那时候正是午后休憩时分,临时的校场上也无人操练。何萧萧觉得最近的画儿画得颇有些不顺手,午后也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走到校场边沿,陡然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动静,是沉闷的踢打声,还有隐隐约约的骂声。何萧萧循声走过去,却陡然看见一群兵士,有些是长上,有些是伍长,还有些是普通士兵,正围着一人,拳打脚踢。被打的那人似乎倒在地上无力反抗的样子,任由他们踢来踢去,连声也不出一个。 军营军纪严苛,禁止打架斗殴,这一支军队又是天策府的精锐,更是素来严格自律,极少发生这种事情。 何萧萧吃了一惊,他这人性子爽朗,见到不平之事,总愿意去管上一管,连忙上去拉架。 打人的兵士们足有十来个,本来正打得起劲,突见有人打断,立时收了手,再一看是何萧萧,便也不再动了。何萧萧虽然来这营地里没有多久,可他是万花谷弟子,平素万花弟子就曾常常去天策府为士兵们看病,声名很好;何萧萧虽然是丹青门下弟子,可也修过离经易道的心法,懂得一些医术,来到这里虽然是为了画画,也常常帮助营地军医做一些事情;更兼他彬彬有礼,有万花谷的风雅,又不过分矫情,性格爽快,几乎是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此时他闯出来拉架,这些人便都收了手,又一齐央告他不要去报告上级,说他们并没怎么动这人,只是小小教训他一下罢了,说罢四散而去,唯恐何萧萧记住他们的脸。 何萧萧觉得有些好笑。他并不打算去告状,本来这是军营内部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才不愿掺合进来,只是本着修习过离经的弟子都有的一点慈心,他着急地想去看看地上的人有没有受伤。 何萧萧还没碰到他,那人呻吟了两声,自己爬了起来。何萧萧看见他头发散乱,脸颊和衣衫上都沾满了尘土。再看仔细看他容貌,不由得一叹。何萧萧自己个头算是高的,这人跟他差不多,穿着伍长的衣服,生得很有些俊俏风流之感,只是一双眼睛深黑冷峻,仔细看却又隐藏着笑意。尽管方才才被人打得要死不活,很是狼狈,此时站了起来,却泰然自若地掸去衣服上灰尘,对何萧萧莞尔一笑。 “多谢先生相救。” 何萧萧一愣,他这笑笑得很是奇怪,让人觉得不很舒服。 “你没事罢?他们为什么打你?” “没事,没事,”那人摆摆手,嘴上还是挂着笑容,“没什么,小事罢了,可能是他们看我不顺眼。何先生没事的话,在下就走了。” 何萧萧觉得有点气结。他性格爽快,也没有那么多小心眼,可这人说话的态度——很难说得清那是一种什么态度——神态,动作,语气,总之让人觉得格外不舒服,连何萧萧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也能从他话中听出一种明显的意味——即是何萧萧救了他,他便感谢;不救他,他也无所谓。言下之意,便是何萧萧多管闲事。 “哎!你——”何萧萧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摆摆手,转身走了。何萧萧气结了片刻,便也丢在一边不再去想,只觉得这人奇怪。 此事之后混了个脸熟,何萧萧倒是发现在军营中常常能见到他。这人也算是认得了何萧萧,常常远远站住对他点头问好。何萧萧后来断续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人叫黎尽,是个伍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凡是不体面的事情,几乎都与他有点关系。何萧萧自然而然觉得他是个兵痞,对他敬而远之。 他呆在营中有一阵子,颇画了些画。每日看见天策精锐士兵操练,下笔也来得容易了。有官员定期来取画回去遴选,何萧萧也就一直画着没有停下来。他擅长泼墨写意,因此即使是描绘天策士兵英勇战斗的情形,也十分灵动,大片泼墨虽然简单,描绘出的人与马匹,还有金戈烽烟都活灵活现。这一日何萧萧送走了取画的人,回来却看见黎尽在自己帐中。黎尽见了他,便道是长上派他给何先生送些东西。 何萧萧谢过了,又见黎尽一直盯着桌案上。其时案上正铺着一幅他没画完的画,上头画的是烽烟城楼,天策士兵骁勇杀敌的场景。他擅长画这些,远处城楼山峦泼墨深浅有序,近处长枪马匹活灵活现,仿佛要从纸张上跃出来似的。何萧萧看了看,又见黎尽一直盯着看,没有走的意思,心下也得意起来,便随口问道:“军爷觉得这画如何?” 黎尽抬起头来看了何萧萧一眼,何萧萧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不好。” 何萧萧万万没想到他会斩钉截铁地丢来这两个字,一时愣住了,一口气好容易才接上来,急匆匆地忍着怒意艰难发问道:“怎么个不好?” “……先生这画,太工于场景人物,看着好看,却不实在。” 何萧萧气结,他从小就是丹青弟子,这么多年来练习绘画,就连在谷中的时候,师父都没说过他不好,如今却被看起来一个五大三粗不懂文墨的天策汉子这么说,心下哪里肯服,当下拉住黎尽,叫他说个明白。黎尽却一撇嘴又笑了。 “没有什么,在下冒犯了。先生不喜欢听,就当在下是放屁好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这一说出口,何萧萧顿时觉得更不舒服了,抓住黎尽不肯松手,非要他说个明白。黎尽也不客气,干脆将这画批得一无是处,说是内容不实,人物无神韵,就算画工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虚浮,难以长久。何萧萧被他气得半死,正要好好理论,却有人来叫黎尽,军中事情不可耽误,黎尽立即告辞走了,留下何萧萧一个人越想越气。这一口气不平下去,晚上是连觉也睡不着的。何萧萧从第二日开始,就变着法地粘着黎尽不肯走了,他这人一向随意,只有对于自己画的画,是严苛万分,若是有人说不好,就一定要拉着人说个明白——用他自己的话说,死也要死个明白。可黎尽说服不了何萧萧,何萧萧更觉得他这样批评自己的画,是有意侮辱,终于有一日和黎尽在午后校场狠狠打了一架。 这一架没分出胜负。何萧萧的花间游心法修得算是中上,也已是不错了。可他察觉得出来,黎尽对他留了手,不然自己一定是被揍到趴下的那一个。尽管心里仍旧气结,可是终究觉得好多了,也能与黎尽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去,竟然觉得十分谈得来,渐渐地就熟了。随后他们这一支军队就接到命令,说要向西南方向开拔,叛军势头日盛,许多地方需要增员。何萧萧思量了一下,决定跟着队伍走。黎尽的话,虽然让他气愤不已,却多少有些触动,既然说他所绘内容不实,他身上又有准许跟随的文书,那不妨去见识一下真的战场,用丹青画笔记下天策士兵保家卫国的场景,有什么不好呢。 一路走下来,辗转好几个城池,也只经历了些小战役。可这些对何萧萧来说,却已经让他开了眼界。后来再画画,他就能想起黎尽有一回对他说过的话。 你这画儿不好。打起仗来,谁还能这么光鲜好看,先生,你没见过打仗。 他没见过多少,难道黎尽就见过多少了?何萧萧暗自腹诽,却还是将这句话记下了。黎尽看起来年纪也轻,那从征多年的身经百战的老兵口气,让何萧萧觉得受不了。可是说到头来,他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黎尽。 不过他倒是觉得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看见黎尽的时候,为什么在天策精锐部队这样军纪严苛的地方,他也能让同僚冒着被军棍打得屁股开花的危险也要揍他——因为他确实欠揍。何萧萧越与他相处,就越发现这人说话和旁人颇为不同,似乎天生就带着一股能让人生气的本事。好在何萧萧开朗,听久了习惯了,竟然开始渐渐觉出道理来。两人整日混在一起,时间长了也不知道周围人是不是看得出来什么,可也许是碍着万花何先生的面子,要揍黎尽的人,倒是少了许多。经历了几场小战,何萧萧也开始觉得黎尽之前批评他的话,是有道理的,若是内容不实,凭空想象,尤其是画这样的烽烟战场和惨烈争斗,没看过,没经历过,就算画得再是漂亮,也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至于两人相好,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了。 “想什么呢。” 黎尽的话打断了何萧萧思索似的回忆。 “哦,没什么。”何萧萧低头扒了口饭。 “又在想着你那点画的事?”黎尽哼了一声。何萧萧没回答他,自顾自地出神。黎尽像是有些不满意,又伸出筷子敲敲他的碗。 “萧萧。” “嗯?” “萧……萧萧,”黎尽又笑了,“不瞒你说,你刚来营里的时候,你这个名字,还让大伙笑了好久呢,都说乍一听是个姑娘,还以为营里要来万花谷的女弟子,一群人白兴奋了好久,结果一看,好了,居然是个男人!” 何萧萧闻言白了他一眼。 “笑什么笑,我师父都没笑过我。” “万花谷嘛,自然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连谷中弟子的名字起得都是些风花雪月,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能看得懂。”黎尽促狭地冲何萧萧眨着眼,“不过说起来,你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起的啊?” “哦,”何萧萧扒着饭,头也不抬,“我爹起的。我爹是个落榜书生,一辈子没考上功名,我娘嫌他穷,生了我就丢下来跟别人跑了。我爹考试也不中,人也留不住,我又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呢,我爹一出门啊,看见风也萧萧,雨也萧萧,草也萧萧,木也萧萧,回来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呗。” 他这话说得满不在乎,甚至有点油嘴滑舌,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虽然事情本身着实不愉快,可让他这种语气一闹,倒显得好笑了。黎尽大笑起来,何萧萧翻了个白眼,低头接着吃饭。黎尽三口两口将饭扒得干干净净,站起来准备走人。何萧萧也放了碗,黎尽转头一看,突然伸手端起碗,状似随意地递到何萧萧眼皮子底下。 “没吃完。” 何萧萧一愣,他看见那碗上还沾着一些碎屑。黎尽自然而然地看着他,何萧萧愣完了,也就端过来将那些碎渣挑干净了。 “等一下还要赶路,我去叫那几个小子。”黎尽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我们要去的地方,好像没多远,就要到了。” 他们要去增援。叛军近来势如破竹,前方城池乃重镇,绝不能落入叛军手中。黎尽大步走开了,何萧萧看着他的背影,也站起身来,转身去收拾东西。临时的营地一片熙熙攘攘,初秋的风,开始将凉意渐渐拂到人的脸上。 (三) 他们到达城中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好些日子。东边叛军势如破竹,连下重镇,接二连三的失守让西边的城池一波波地被推往了第一线,也让后面的重镇开始陷入莫名其妙的恐慌中。不过这种恐慌还仅仅是在于官府和守城官兵中间,百姓似乎仍旧照常生活。 他们入城的时候,何萧萧甚至还看见,城门口张贴着平安盛世的画卷,也不知是谁画的,他见到了,还忍不住站下来好好研究了一番。 之前早就有他们要入城的命令,因而他们安置起来很快。何萧萧住在屯营里,收拾停当了就兴冲冲地去城中官衙医署去寻人。他知道,这城中有万花弟子,之前好像听说过,跟他要好的师弟师妹也在此地,是之前就跟随谷中其他人一起来这里增援守城军的。 何萧萧寻到官衙医署,果不其然众人都在忙碌,其中确实有不少万花弟子。他东张西望地寻找师弟师妹,冷不防肩膀被人从后面一敲。何萧萧一回头,就见一个年轻的万花女弟子站在身后,圆润的粉白脸上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弯成月牙,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何师兄——” 何萧萧笑了。“小雪,阿平呢?” “啊呀,师兄真是,一来就知道问旁人,对我就像全然看不见。”罗小雪嘟囔着,“我给你找找啊……”她转头四下打量着,“嘿!那儿呢!顾师兄!顾师兄!你来!” 那边有个万花弟子,跟何萧萧一样高高的个子,比何萧萧生得要清秀几分。他听见罗小雪叫他,转身看见何萧萧的一瞬间他眼睛就亮了,立时快步走了过来。 “师兄。” 何萧萧伸手用力揉揉他的头发。顾平一头黑发又长又直,发顶却毛毛剌剌地长着许多新发,摸上去很是有意思。许是何萧萧揉得太用力,顾平笑着躲开了。 “你们来多久了?” “两个多月,”罗小雪道,“师兄呢?” “我刚来。”何萧萧轻松地将手拢在袖子里,“你们每日在这里,都做些什么?” “出去说罢。”顾平拉了拉何萧萧的衣袖,三人一同走到后面的院子里站定,顾平才重新开口道:“也没什么,来了这里,不过是在医署帮助医官们做些事情,听说东边战局状况不好,趁着如今,抓紧时间屯点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哦,这样。”何萧萧点了点头,“东边……好像的确不太好。打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情。”他说着抬头扫了两人一眼,“这话可别到处乱说,当心被官府抓起来问罪。” “什么呀……”罗小雪双手背在身后,一只足尖在地上不住来回画着圈,嘟嘟囔囔地道,“这仗还没打到这里呢,就已经什么都缺,什么都不方便,连……” 罗小雪性子有点像何萧萧,大大咧咧的,经常口没遮拦,此时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闭口不言了。 “连什么?”何萧萧问她。 “没什么。就是什么都缺,不比在谷中好,师兄,我想回去了。”罗小雪吐了吐舌头,俏皮而无奈地冲着何萧萧笑了笑。她开始是想说,什么都缺,连天癸至期都不甚方便,不过幸好没有说出口,不然可要羞死了。 “师妹,你怎么能这么说。”顾平转头严肃道,“身为杏林弟子,治病救人,如今天下有劫难,你却只想着偏安一隅,这样怎么……” “好啦好啦,顾师兄,你可真烦!”罗小雪双手捂着耳朵,“我不就嘴上说说,人不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么!整天念叨我,连句话也不让说了,真是!何师兄,你住在哪里?” “我跟着天策军队来的,你们不是知道么,先前接了那个活儿,跟着他们,总有东西可画……”何萧萧说着伸手往身后那个方向指了指,“我住在他们屯营里,不过搬出来也行……横竖都在城中,要不跟你们住在一起?” “什么!住在屯营里!”罗小雪眼睛睁大了,“听起来真有趣,师兄,我也要跟你去!” “好啊,那边缺的就是漂亮姑娘,你去了,他们可要开心死了,定然会谢我。”何萧萧促狭地冲她眨了眨眼睛。罗小雪的脸红了,呸了一声低下头去,还是顾平接上话茬道:“师兄跟着他们走了这么久,都画了什么好画了?” “好画?也就……没什么,没有好画。”何萧萧陡然想起黎尽之前看见自己的画时,那张似笑非笑写满嘲讽的脸,立时泄了气。更何况他跟着军队一路走来,也渐渐开始觉得黎尽说得没错,之前那些画,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罢了,在这江山岌岌可危的时候,也许固然需要太平盛世的长卷来安抚人心,可是即使最终能够留得这盛世图景,又会有多少人记得那些华丽屋宇下的埋骨?身为画师,在这样的年月里,只懂得粉饰太平,似乎确实有些不妥。在谷中习艺的时候,师父就曾教导过,所谓画者,有意才有形。他当时牢牢记住了,可后来真的画起来,却似乎总是偏离本心。不过有件事他一直觉得奇怪,就是黎尽这样一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普通天策士兵,为何每次评论他的画,却都如此一针见血,让他气哽声噎,没法反驳。不过说到底,他也清楚,果然自己还偏偏就是中意这样的人,黎尽越是说他不好,他越是要同黎尽说个一清二楚,说来说去,又觉得黎尽讲得有理,几番来往,竟然觉得是难得的知己,渐而就生出别样好感。 “师兄丹青妙笔,原来在谷中就是师叔也赞不绝口,怎么出来会反而画不出好画?”顾平微笑着,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何萧萧,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画不出就是画不出,身边有些人,烦人,弄得我心里不舒服。”何萧萧语气虽然是抱怨,可是心中想到黎尽,话里就不自觉有点温柔的意味。他自己没有意识到,顾平却听出来了,神色闪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唉,实在不行,我就搬出来算了,横竖现在官府那边对我画的画儿不满意,也不派人来取,我寄了去,他们也不用,无所谓了。”何萧萧像是想到什么,又笑了,他很爱笑,“你们替我打听打听,有什么可住的地——” “师兄既然跟着来了,还是住在军中罢。免得不方便。”顾平突然出声打断,他语气里意味有点奇怪,何萧萧愣了一下,也没在意,一旁罗小雪正要开口,就听见外面街道上的喧哗声渐渐大了起来。 “什么声音?” “哦,是官府开仓放粮了。”顾平道,“之前两个月,就开过几次。这里虽然到现在都没什么事,可是外头人心惶惶的,都说叛军一打到这里,唯恐粮食就要不够吃,老百姓们害了怕,将粮仓都买空了,许多男儿前一阵都应征入伍,周边的州县这一阵也交不出什么粮食来,官府没办法,只好定期开仓放粮,让人人家里都屯上一些,也好安心。” “有这么吓人么?”何萧萧皱起眉来,转身往院门那边走过去,城中算得上是繁华,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也宽敞,只是现在许多人都在往一个方向去,想是官府开仓放粮的地方罢了。摩肩接踵的样子,虽然热闹,可让人凭空生出几分焦虑,似乎心底里的躁动不安也被引了出来,像是冰冷的小蛇顺着脊背蜿蜒游走,爬上脖子时松时紧地缠绕盘踞起身子,在鼻尖附近嘶嘶地吐着蛇信。何萧萧微微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冷颤,收回了目光道:“至于这么急?难道如今已经开始缺粮了?” “那倒不至于,”顾平双手拢在袖子里,斜倚在门槛上,眼睛望着奔走的人群,“我与罗师妹,也经常去给城中百姓看病,那些人家里,显然也都有余粮。大约只是市面上谣言多了,人人都害怕,总觉得要未雨绸缪的好。” 何萧萧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他跟着黎尽一路过来,艰难的情形也见过些许,不比顾平和罗小雪等人,直接从万花谷那种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出来,没见过多少艰难。之前听黎尽说过,打仗起来,一旦围城,缺粮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一般情况下,军队的粮食供给总能保障,不至于立刻就到捉襟见肘的境地。 何萧萧想着,又跟师弟师妹说了些话,简单聊了些近况,随即告辞回屯营去了。 黎尽他们忙了一整天,总算被划归进入城中编制,刚刚整合完了队伍。如今到了城里驻扎下来,目前也暂时没有什么战事,除去训练,其他空闲也就多了起来。何萧萧在军中这些日子人缘不错,众人也尊敬他,还特地给他弄了一处清静地方。何萧萧简单收拾一下,就去军中找黎尽。 问了好些人,都说黎尽不在。何萧萧往屯营另一头走,却见黎尽从主帅的住处那边绕出来,急匆匆地走到人堆里消失不见了。何萧萧觉得奇怪,他一个小小伍长,怎么能进得主帅军帐?黎尽快步穿过人群,何萧萧没找到他,绕了几圈走到营地里,这才发现黎尽在自己住处的营房中。此时正是傍晚晚饭结束后,还要有一阵子才睡觉,大多数士兵刚进了城,难免趁着宵禁前到城中逛逛去了,营房里没有人。何萧萧推开门,黎尽正站在一口橱子前收拾东西,听见推门声他立刻回过头来。 黎尽转过身,见到何萧萧,就立刻笑了。 “找过你师弟师妹了?” “嗯。”何萧萧口中应着,却注意到黎尽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掀包裹布,将橱子上什么东西盖住了。他瞟了一眼,似乎看见红红白白的一截翎子。 “你师弟师妹都还好?在做什么事?” “哦,他们都在官府的医署中,帮着囤积些药材什么的——有时候也去城里替老百姓们看看病。”何萧萧答着,“方才进来就看见你了,从那边过来……将军叫你?”他试探着黎尽。其实他早就发现,黎尽与一般的年轻兵士确实有许多不同之处,神态,举止,处事时的感觉,都不太一样,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何萧萧也说不出来。黎尽平时也从不提这些,他也就不问。 “不是将军叫我,”黎尽顿了一下,“我去给值守的兄弟送点东西罢了。” “哦,”何萧萧说着,却敏捷地绕过黎尽,黎尽来不及阻止,何萧萧已经一扬手将那布料掀开。里面是一副天策府将士用的头冠,上面一根长长的红白翎子,那红都已经有些褪色了,白边部分却沾上了褐色的痕迹,何萧萧仔细一看,立即能看出来是血迹。他觉得奇怪,这样的头冠,天策府至少要校尉以上的军官才能用,黎尽年纪轻轻,一个小小伍长哪里来的这个东西。而且这冠翎上面残留着许多血迹,怎么看也不像是简简单单没有来历的物件。 “遮遮掩掩,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何萧萧哼了一声,“这个是你的?” 黎尽见遮掩不住,只叹口气道:“不是我的。是我……一位朋友的。” “人呢?” “……战死了。” 何萧萧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来,默然无语了半晌,才道:“抱歉。” “没什么。既然入了天策府,自然就有为国捐躯的觉悟了。”黎尽摇摇头,小心地将那头冠包好,放回柜子里。何萧萧盯着他的侧脸看,黎尽侧脸线条凌厉漂亮,尽管穿着普通的伍长的衣服,也挡不住眉宇间的沉稳和隐隐的肃杀之气。何萧萧心里一动,他总觉得黎尽方才没全然说实话,可再看黎尽,又找不出他哪里神色有什么不自然。何萧萧思索了一下,决心暂时揭过这一页。 “方才去见了师弟师妹,又见到官府在开仓放粮。” 黎尽闻言转过头来盯住何萧萧。 “放粮?这才刚来,城中就没有粮了?” “不是,说是外面谣言多得很,东边战事不是不好么。”何萧萧从背后抱住黎尽,将脸埋在他肩窝里,声音含含糊糊的,似乎困了,“你说,这里能守得住么。” 黎尽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萧萧,我只是个小小士兵,哪里知道那么多?不过是将领说东,我们绝不往西罢了。”他说着握住何萧萧的手,轻轻捏了捏,“东边大约是守不住,打到这里,不过迟早的事情。不过你别胡思乱想,说到底,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也没什么可怕的。” (四) 风从屋顶上吹过去,何萧萧醒了过来。虽然午时刚过,可是天气确确实实已经是很冷了。黎尽睡在他身后,一只手环在他腰上,何萧萧能感觉到他温热均匀的呼吸。腰臀后方赤裸的皮肤和黎尽紧实的小腹贴在一起,舒服而且温暖。可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就感觉到股间粘腻而有些干涸的湿意,他并不想吵醒黎尽,但只轻轻动了一下,黎尽似乎就醒了,何萧萧听见他轻轻呢喃了一声什么,随即将环住自己腰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何萧萧心里还在砰砰地跳,他盯着屋子里的陈设发了一会儿愣,索性转身去推搡黎尽。 “嗯?嗯……怎么了?”黎尽被他几下一推,立即彻底醒了,可声音里还带着点睡意。 “我做了个梦。”何萧萧轻声说着,伸手去挠黎尽的下巴,“我做了个梦……”他的声音因为回想而带着迟缓的意味。 “……梦见什么?” “我梦见……”何萧萧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朦胧,因为心里也一片混混沌沌的,“我梦见叛军攻城了……周围吵得很,到处都是火把的光,叛军进城了,死了很多人……”他说着突然推开黎尽坐了起来,一手撑在额上。黎尽闻言也翻身坐了起来,借着午后从窗棂照入的光,他瞧见何萧萧脸上尽是淋漓的冷汗。 “死了许多人……”他重复道,“都死光了。都……死光了。” 黎尽伸手给他擦去额上的汗水,低声安慰他。 “没事,做梦而已。真的打起仗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是叛军,也不会屠城。” 真的打起仗来,的确不是这样的。黎尽想起自己的梦。在无数个夜晚,营地里篝火噼啪作响,不当值的兄弟们大声说笑,在军纪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放肆,他却只能坐在旁边抱着长枪睡去,然后一身冷汗地醒来。梦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人有些发懵,骄阳静静地高悬着,烤得他们身前的空地一片赤白火燎,空地上俯卧着尸体,也让阳光炙烤得失水泛白。他觉得有些嗡嗡嘤嘤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泛起来,侧耳去听四下里仍旧一片寂静。他猛地回过头。身后站着一排排的人,他们的银甲在炎阳下泛着白寥寥的刺目的光,枪尖静静立着,一枚枚尖锐地指向同样是白寥寥的天际,尖头上闪烁着还是白寥寥的光。他们的脸孔也是白寥寥的,平板,死寂,没有任何神情。 “你怎么了?”反倒是何萧萧伸过来的手弄醒了他,黎尽摇摇头。 “没睡醒。” 何萧萧不再说话,他拿起最外面的黑色衣袍披在身上,转身绕到另一面去不见了。黎尽听见后面传来东西碰撞的轻微响动,随即是清亮的水声,是何萧萧在清洗。黎尽没有心情继续留在榻上了,便整了衣服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另一侧去看何萧萧的画案。那上面有小碟盛着的颜料,有些已经有点干了,墨迹淋漓的笔随便甩在一边,将一方好好的空白纸张洇出了一大块黑迹。画好的画凌乱地堆在另一侧,有些纸已经被磨毛了边,有些皱巴巴的让人还以为是不用的废纸。黎尽笑了笑,无奈地伸手将桌子收拾了一下。何萧萧的桌子,跟人一样随性,他的画也随性,很少有小心翼翼的工笔白描。 何萧萧在后面洗了很久,弄出接连不断的一串串水声。长发湿透洗好之后有些滞涩,他也不在意,任由它们披在身后,只将之前的黑色外袍在腰间一围,就走了出来。 黎尽一看他这副模样,就啧了一声。 “万花弟子的衣着最是风雅好看了,你这是何苦来?” “怕什么,反正是要洗的。”何萧萧站在一边,伸手去挽起长发,想要拧干。随着上臂抬起的动作,胸肋间的骨肉牵扯出流畅好看的线条,衬着白净的皮肤和胸口深红色的亮点,很是赏心悦目。他正拧着头发,冷不防黎尽双手将一张画撑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黎尽的声音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啊!”何萧萧一看清这画,纵使他这样的性子,脸上也立刻挂不住了,黎尽清楚地看见他白净的脸颊一瞬间涨红到了一种可怜的地步,“你……放下!我叫你放下!” 何萧萧说着伸手欲夺那画,黎尽见他一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样子,生怕他到手就将画儿给撕了,哪里肯给,当下拿着画一个闪身转到桌案后面。何萧萧隔着桌子瞪着他,只觉得脸颊都快要烧起来了,隔着桌案又一时伸手够不到,只恨自己手贱心蒙,为什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要画这种画。偏偏黎尽背靠着墙,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笑嘻嘻地闪烁着,里面的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何萧萧越想越气,羞耻的热浪全部聚到头顶,转过桌案要伸手去抢画,偏偏他只将一件外衣围在下半身,周身收拾得也不利索,绕过桌角的动作太急,勾住了衣服狠狠踉跄了一下。黎尽反应极快,立即伸手去拉他,两人一撞,何萧萧不由自主地倒向桌案,草草围在腰间的衣服从身侧松了开来,露出一半白净的腰臀。腰后一重,是黎尽顺势压了上来,何萧萧被压得不能动弹,小腹挤着案沿微微地痛,却又因为羞耻而燃起别样的快感。因为常年握着长枪而带有硬茧的手在腰侧摩挲了一下,何萧萧差点呻吟出声,竭力控制着忍了回去,却没想到那张画被黎尽从后面递过来,单手抖开,啪地一下拍在何萧萧身前的桌案上。湿热的气流拂在耳后,黎尽探过头,凑在他耳边低声笑语。 “记得当初你跟我说过,你画了那么多画,唯独没画过这个……要我看,你这么多画儿,就数这个画的最好。” 那画就撑在何萧萧目力范围内,随着黎尽压着他尽可能弯腰的姿势而在眼中无限放大。画中两人,前方男子长发拖迤,双膝跪于榻上,一手支撑身体,一手向后反手揽在身后男子颈间,向后偏头与对方交缠舔吻。身后那人发髻带着银色扣饰,额发散乱,即使交缠中也能看见嘴角带笑。他左臂环在前方人腰间,另一只手从另一侧扣住前方男子阳物把玩。两人叠股交缠,床榻上褥单皱缩,黑衣红袍绞缠在一处凌乱不堪,两人交合之处虽然因为构图的缘故而看不见,可足以让人看得心旌动摇。这画不知是因为画工卓越,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颇带着一种与普通春宫图不一样的氛围,虽然只能看见交合之状,却不知是因为画中人神情、还是两人周身弥散的旖旎情状,让人无端觉得这二人定然是两情相悦,至死能够相守一生的。 “萧萧……” 何萧萧喘息着用力挣扎起来,无奈已经落了下风,挣扎几番无果,只能飞红了双颊破口大骂道:“……滚开!” “你让我滚到哪儿去?”黎尽在他耳边低声地笑,“我早就告诉过你,画画,得有什么画什么,咱们做过这个事,你果然就画得好多了。” 何萧萧不知是因为多少有些羞耻还是怎么的,画中那万花弟子面貌,只有三分像他自己,可后面那天策兵,虽然半低着头,却画得着实传神,一眼就能看出七八分神似黎尽。何萧萧哽咽了一声,连眼睛都红了,眼角发热差点流下泪来。黎尽听他声音,也忍不得了,伸手撩开还挂在何萧萧腰臀后的衣服,将手指送进后面搅弄起来。早些时候他们才做过一回,此番没有两下就弄得一片湿哒哒的水渍,手指进出也顺畅许多。随着黎尽挺身进入的动作何萧萧小声哽咽起来,他疼得绷紧了腰,可没两下就觉出熟悉而甘美的快意,脸上恼羞成怒的红晕本来就没褪去,此时反而随着快感而愈发鲜艳。黎尽能感觉到他摆动着腰开始迎合,当下被他夹得也有些受不了,伸手在他后臀上拍了一把,那响亮的声音直冲何萧萧耳鼓,让他觉得全身又是滚过一阵热浪。这幅他自己画的春宫就在他眼前,随着黎尽顶弄的动作而前后晃动,画中两人的脸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仿佛都在对他笑。 何萧萧实在忍不住了,拖着长长的声音呻吟起来。画中人交缠的姿势就在眼前,他如在梦中一般就着被压住顶弄的姿势,费力地扭过头去,左手反向攀上黎尽后颈,同他交缠吮吻,黎尽十分自然地低下头来,舔吻弄出的水声响亮,让人连眼角都发热了。黎尽扭头退开,喘息声一声比一声沉重,何萧萧伏在桌案上,双臂勾住另一侧案沿,嘴角咬住自己一绺半干的长发,被顶弄得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两人正在难分难舍,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黎尽本来正在低头舔吻何萧萧长发下露出的一片白净后颈,敲门声连响了几次他突然听见了,立时一愣,连动作也停了,下意识地就要抽身下来,冷不防何萧萧一下子从桌案上半撑起身子,左手反折着艰难地伸到黎尽后腰抓挠了几下,断续呻吟着喘息道:“……别管那个……啊!别停下……快……快点!” 黎尽一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双手抓着何萧萧紧实的腰身用力顶弄了起来。何萧萧双手抓挠着不知道从哪里够到一片衣角,张嘴一口咬住,控制着不再呻吟出声。黎尽用力弄了没有几下,就觉得紧紧包裹着自己的甬道绞紧了起来,手下何萧萧的腰身也绷得紧紧,腰下力气一松,也急促低声地喘息着尽数泄在何萧萧身体里面。何萧萧半伏在桌案上,腰臀微微抽搐了片刻,快意余韵散尽,他利索地翻身起来,一把推开黎尽,右手抓住那张画儿往黎尽怀里一塞,道:“收好了!” 那敲门声不紧不慢,很是执着地还在响着,似乎笃定了主人在家。黎尽胡乱将那画儿压在一堆纸张下面,他不比何萧萧,身上衣衫几乎都整齐,三两下就将自己收拾利索了。何萧萧已经几步奔向榻边,伸手捞起里衣就往身上套。万花弟子的衣服层层叠叠,他来不及穿那么多了,只能套了一件里衣,外面再抓过一件黑袍,草草束起腰封,一面穿上靴子一面大声道:“谁?” “……师兄?你在家啊?是我啊。”外面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何萧萧一听便知是顾平。他用手胡乱顺了顺头发,给黎尽使了个眼色,快步跑过去开门。 顾平站在门外,一头黑发整整齐齐地梳拢着,虽然嘴角没笑,可眼睛里带着惯有的笑意。 “师兄,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啊……方才在后厨呆着,这地方不清净,后面巷子里的孩子们又吵,隔了间屋子,听不见。” 顾平应了一声,跨过门槛走进来。一眼看到黎尽,立时愣了愣。 “师兄……这位是?” “我一直随天策军住着,这是军中认识的友人。”何萧萧脸上有点尴尬,他并不习惯撒谎,心里砰砰乱跳,顾平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了很短的一瞬,转到黎尽脸上,黎尽却十分自然地笑道:“在下黎尽。” 顾平点点头,拱手低头轻轻行了个礼。虽然这来去只在一瞬间,何萧萧却觉得万分尴尬。 “这是我师弟,姓顾。” “黎军爷,幸会。” “啊,师弟来找我有事?”何萧萧将顾平引到桌子前,一面给他倒茶,一面赶紧岔开话题。 “没事,”顾平的眼睛里已然带着笑意,“就是来看看,这几天在医署,老听到些不好的话,叛军还没打来,城中就都已经害了怕了。”他说着无奈地笑笑,摇摇头看向黎尽,“军爷听说了不曾?” “战前谣言,也实属平常,顾先生不要放在心里。我等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定将竭力保得此城平安。” 他们说的这些都是皮毛的客套话,无干痛痒。黎尽看出何萧萧难堪,说罢这些立即拱手道:“天色晚了,今日白天不当值,晚上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在下先告辞了。” 两人送了黎尽回来,顾平却又扭头往黎尽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何萧萧没看见他的眼神,只道:“外人走了,有什么话你就说?” 顾平双手拢在袖子里,淡淡道:“师兄的朋友,怎么能说是外人。我原也没什么事情,就是过来看看你,只是他是毕竟是守备军,有些街头巷陌听来的话,不敢在他面前乱说,不然还怕他说我造谣呢。我跟罗师妹在医署,听人说了好几日了,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叛军不出几日内就要到这里,而且这些天策将士一来,守备军和官府就放话说不再开仓放粮了,而且还反而要从百姓手中征缴,之前大家好不容易攒下些底子,如今又被收缴回去,心里都慌得很。而且……如今已经确实不准出城了。” 何萧萧心里也慌得很,他总觉得顾平仿佛看出了什么似的。可再看顾平眼神坦坦荡荡,又不像是有什么别的意味。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道:“他们不让乱说,也有他们的道理,仗还没有打,我们自己先慌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呢?” (五) 黎尽一路往屯营方向走,天色已经快要傍晚了,街上空空荡荡的却已经没什么人。之前他跟着上头去过官署,这城中人口足有四五万之众,也不算少了,若是在平日里,想必也是市集热闹,人头往来,此时却只见四下寂静之状。这种气氛在黎尽的记忆中十分熟悉,是那种接战前山雨欲来的气氛。 他回到屯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今日不当值,三五成群的守备军刚刚结束傍晚那一次的训练,正各自去伙房吃饭。黎尽找了一圈,找不见手下那几个兄弟,刚转过训练场地,就见姚俊匆匆忙忙跑过来,大声叫他。 “尽哥!林校尉找你半天了,快去!” 黎尽冲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去找人。到了林校尉那里,却又被告知,是将军周守松找他。 林校尉说这话给黎尽的时候,眼神带着一点不解和混杂着好奇的轻蔑。毕竟黎尽只是个小小伍长,被将军直接点名要找,也够让人觉得奇怪的了。黎尽只当做没有看见。周守松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带领他们这一支天策军进城的将军。他不直接来叫黎尽,而是传达了几层叫他去,这也算考虑得周全了,不过还是难免要遭人非议。黎尽想着自嘲地勾起嘴角笑了。 屋子里燃着一盏孤灯,周遭似乎是被刻意弄得很暗。周守松坐在桌案后面,黎尽沉默地将门在身后合上,低头道:“周将军。” 周守松手上拿着一卷战报,对黎尽摆摆手道:“坐。” 黎尽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他坐得很是拘束,双手握拳搁在膝头上,低垂着头,周守松看他那副模样,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到底还是先叹了口气。 “周将军,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我这里刚刚收到探子的战报,狼牙军离此地,不过数十里,他们因为一路收缴军粮,推进得不算太快,不过开战,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黎尽一言不发,只静等着周守松的下文。 “黎尽,你是天策府男儿,如今军中虽然不缺将领,可你明明……”周守松叹了口气,头上红白的冠翎随着叹气的动作微微晃动,“过去的那些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你如今做个伍长,未免屈才,这大战紧要关头,要的就是……” “周将军,”黎尽站起身,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您过誉了,黎尽并不觉得什么所谓屈才,也没有领兵打仗的能耐。当下紧要关头,更不能妄然行事。” 周守松看着他。昏暗的灯火下,黎尽清俊略有点萧瑟的脸孔低垂着,上挑的眉尖此刻也显出卑微而恭敬的意思。这只是恭敬,不是恭顺,他虽然措辞客气,却明明白白在抗拒周守松的提议。这并不出乎周守松的意料,这几年来,他提过无数次这件事,黎尽的态度,一直如此。 “你现在这样,你爹若是泉下有知,只恐他怨我没有照拂你。” 黎尽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道:“亡父一生为人耿直,只是我当年成日不务正业,给亡父丢了脸。后来有幸入得天策府,如今若是能如周将军所愿升任军职,自然是好事,可如今黎尽虽然只是个小小伍长,却一样是在报效大唐,亡父泉下有知,也会一样欣慰。” 他这话说的叫人一时无法反驳,周守松默然无语,片刻后只能长叹一声,对黎尽道:“去罢。” 黎尽行了一礼,转身走了两步,却又退回来道:“黎尽明白周将军一片苦心,可是将军所望之事,黎尽着实力不能逮,日后还请周将军……不要再找黎尽过来了。”他说罢了这些,又是低头一抱拳,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外头的冷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呼地吹了起来,天气好像骤然一下寒冷了。黎尽回到营房里,手下的几个兄弟早就准备就寝。黎尽裹着一身寒风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就听见姚俊大笑着问:“尽哥!林校尉找你做什么去了!该不是又要给哥儿几个派什么苦哈哈的差事罢?尽哥你嘴皮子最会说,有没有替哥儿几个推了?” 那边许胜斌听见这话,抬头道:“尽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要升官了?” “升什么官,还有几天就要打仗了,你们有空在这里油嘴滑舌,先保了自己不死再说吧!臭小子,滚,都滚开!”黎尽没好气地笑骂着掀开许胜斌,径自走到一边去了。 “哎呀,老大,你这叫什么来着,欲盖弥彰。说吧,就算你升了官不带我们玩了,哥几个也不会怪你的。”姚俊笑嘻嘻地对才走进来的陈明华道:“你说呢?” “我看是你们想多了,”陈明华抱着手臂,嬉皮笑脸,“光想着好事,你们瞅瞅老大那张脸,早上春风满面出去,晚上回来就被林校尉叫走,这会儿垂头丧气回来,依着我看,八成是白天去找他那位相好的何先生去了,晚上回来,就被林校尉骂他不务正业啦!” 他此言一出,屋子里六七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黎尽抬手作势欲打,语气却带着笑意:“怎么?我去找何先生,你眼热?” “不,不不不,我们哪敢,老大丰神俊朗,英明神武,配何先生,绰绰有余!”陈明华伸出手指做了个夸赞的姿势,却对着其他几人挤眉弄眼起来。 大家笑得更响,黎尽自己也笑了。他是知道他们的,虽然嘴皮子损了一些,可心眼都挺好。而且他们虽然拿自己与何萧萧开玩笑,却只是觉得二人交情好上一些,并不知道自己与何萧萧真正的关系。 “什么声音?”一边的许胜斌本来在修补护腕,此时突然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来。 “……是风声。”黎尽听了一下,“外面起风了。别磨蹭了,都睡罢。”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就收拾了东西,各自躺下睡去,半夜过去无事。直到下半夜,所有人突然被急促的拍门声吵醒。黎尽醒得最快,一跃而起冲过去拉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传令兵,只对他丢下一句:“狼牙军到了!整装待命!”说罢就冲向别的营房去了。 黎尽大步走回去,三下两下将所有人都掀起来:“听见了罢!起来起来!” 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严肃了,动作利索地各自沉默着穿好衣服。现在只有模糊的消息,叛军也许是才到城下,也许还远在几里之外,只是被探子探知了而已。屯营离城楼不远,这里只听见营地周围一片纷乱的跑动声,四下里火光闪动,是所有人都起来了。黎尽侧耳听了听,城楼方向没什么动静,也许只是听不清。不过狼牙军先头刚到,大部队还要安营扎寨,不可能这么快就攻城。可是之前周守松还同他说过,狼牙军到这里恐怕还有几日,谁想到今日半夜都到了,可见狼牙军连夜行军,势头有多凶猛。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城中只怕接下来要迎来的攻城攻势,会十分猛烈。而且黎尽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不准百姓随意出城,但是官府和军队还在周边州县活动,四下征缴军粮运往城中。如今叛军一来,又少了几日的准备时间。这座城是要隘,身后辖制着几乎大半个江淮地区,大量钱粮赋税都由此出,狼牙军既然到了这里,断不可能放弃此处。 黎尽其实心中早就很清楚,到了这个城里,不是什么好事,守城之战,会十分艰苦。他之前就隐晦地劝过何萧萧,让他不要跟随军队,去别处。可何萧萧说什么也不愿意,黎尽是军中人,有许多不便之处,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满,需要避嫌,因此也不能再说什么。黎尽抱着手臂站在营地门口,他看见远远另一侧的营地里,士兵们正在集结,恐怕是上面要求随时待命上城楼的。他听着周围四下里因为训练有素而井然有序却又因为事出突然而纷乱不堪的跑动声和喊叫声,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他想着,也许早就该劝何萧萧离开,说什么也该劝他离开。 狼牙军的先头部队在夜里兵临城下。第二天天刚刚放亮,城楼上就已经可以看见远远的狼牙大营旌旗飘扬,人头攒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探子已经派出去,如果不出意外,午后就能打探到狼牙军的大致人数。 黎尽他们一整日也没有再接到新的命令,只能在营地中照常训练,他没法离开营地半步,也不能去找何萧萧。不过说到底,作为天策府的军人,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何萧萧在城中,此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当下大敌当前,他也断然不会三心二意。 午后时分探子回来了,周守松与之前城中原本的将领和官员正在一处议事。探子回报,说是狼牙大营至少就有十万之众,而且最糟糕的是,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与他们一同屏障的几座城池,发出去的信函都没有回音,只怕要么是已经摇摇欲坠,要么就是已经被攻下了。一旦屏障溃散,其余几路狼牙军只需要派少部分人留守城池,剩下的兵力则会大量往此处集结。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如今狼牙大营就有这样多的人,后续再来大量兵力,只怕少也有十几万,多许二十万之众,原本城中守备军不过三千,周守松这一队天策军五千人不到,相合也不过八千,虽然据守城池,可要对抗十几万狼牙兵,还是十分困难。而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身后腹地——这身后腹地的安全,也要依赖于守备屏障的完好无损,这没来,问题又重新转回其余几座城池上。 从城楼这里望出去,可以听见远远的狼牙大营传来的喧哗声。因为远,声音显得很轻,却无比嘈杂。 黎尽他们这一营,一直在营地中等到傍晚,也没接到什么新的命令。不过天色一黑下来,何萧萧就来了。他衣襟歪斜,头发也有些散乱。姚俊先看见了他,给他带了路。何萧萧之前一直跟随天策军队,此时虽然住在营地外围附近,却也有腰牌,进出屯营十分方便。 “我听说狼牙军到了?”何萧萧脸上满是不安和疑惑。 “没什么,不要紧张。”黎尽摇摇头,“……好罢,其实我也不清楚,上面的命令没下来,横竖等着就是了。” 营房的门紧紧扣着,一整日没有命令,外面虽然还能听见脚步声,可也已经不再像头天夜里那么纷乱了。黎尽刚转过身,何萧萧就从后面把他抱住了。 “何先生,你之前不是也见了不少事了,怎么还这样?”黎尽摸摸何萧萧环在腰间的手,带着笑意调侃他,“没什么可紧张的。” “你不用嘲笑我,”何萧萧的鼻子埋在黎尽肩窝里,瓮声瓮气道,“我知道,我之前见过的那些不算什么,这次不一样,是不是?” 黎尽刚要回答,就听见外面许胜斌叫道:“老大,林校尉喊你们集合呢!” 何萧萧立时松开了手。黎尽冲他点点头,拉开门出去了。何萧萧一个人坐在营房内榻沿上,心里有点发慌,可看黎尽笃定的模样,又一时觉得,仿佛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营房内乱七八糟,黎尽他们之前接到消息时被半夜叫了起来,不免匆忙。何萧萧四下看了看,索性站起来,随手收拾了一下。 装着少量衣物和杂物的橱子敞开着,有包裹布的一角散开了滑落在外。何萧萧想将它们弄好,结果手上不小心,一带之下那包东西散了一地。 是黎尽的东西。何萧萧认得出那包裹里的银色头冠。此时拿在手上仔细看来,那银色的头冠虽然还是铮亮,可冠翎却着实陈旧了,红得暗沉,白得灰败。上面凝结的血迹,干涸成了一种看起来颇有些久远的深褐色。何萧萧伸手摸了摸,由于干涸的血迹的关系,翎子上面硬硬的。何萧萧想起黎尽上次同他说过,这冠翎是死去的旧日友人的,便也觉得自己这样随意触碰不妥,故而想要收起来。可这么一动,压在包裹里的另外几张纸也露出来,是信笺写的字,纸张都泛黄了。 何萧萧是丹青弟子,也老与文墨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看见字就好奇,不由自主地拿了过来打开看了看,是张信笺,写着几句诗。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着金边。文章纳献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是流传颇广的诗句。何萧萧觉得诧异。这纸上字迹极漂亮,只怕比谷中书墨弟子也不差多少。可这到底是谁写的呢?何萧萧想了想,突然愣怔起来。他依稀想起,他好像看到黎尽写过一次自己的名字。那两个字写得很是好看,不像是没什么文墨的普通兵士写出来的。他还问过黎尽,黎尽笑说,自己识字不多,也就这两个字写得好看些,毕竟名字是个门面。他当时还嘲笑过黎尽,笑完了也就罢了。可如今想起来,那两个字的笔迹,和这信笺上的笔迹,仿佛是一样的。 何萧萧疑惑地打开下面另一张信笺,里面是一模一样的工隽笔迹。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六) 叛军在城下迅速集结。派出去的探子一个又一个,却在接下来几日中带回几乎同样的消息,不断有新的后续人马并入这一支狼牙大军。人数越来越多,这对他们这座孤城来说,形势越发不利——发往同一防守战线上其他城池的信件,都没有回音,屏障的溃散几乎已经是确凿无疑。叛军在城外花了几日集结完毕,似乎在重新整军,随后的几日,攻城的攻势渐而展开。 何萧萧已经几日没进屯营,他不敢去,唯恐给黎尽添乱。更何况他并不清楚,黎尽到底是什么时候上城当值。整个城池已经变成了孤城,四处都城门紧闭,守备军沿着城墙四周值守,附近都不准人靠近。何萧萧几次想进营中问情况,又觉得还是不要让黎尽分心的好。黎尽身上虽没有什么要职,此时此刻却也根本不会有空闲的功夫。 一连数日下来,狼牙军攻城势头不停,守备军开始有伤亡情况,屯营里虽然有军医官,可是却还要分出许多人手来照顾受伤的士兵,故而一段时日之后,守备军开始将不能再上城防守的士兵转移到城中官府的医署去医治。何萧萧自从看见师弟师妹那里开始送来受伤的守备军,就开始坐不住了,当下就去了屯营一趟,可是没见着黎尽,只被人告知,说是黎尽上城当值去了。何萧萧无奈,却也没有心情再画那些画儿,他虽然不是杏林弟子,可是简单的医道还是懂得,干脆就想着搬去医署找师弟师妹,帮助他们照顾伤员。 人手正是不够,对于他愿意去医署,顾平罗小雪等人倒是欢迎。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所谓乐意或者不乐意,每个人都奔走忙碌,根本没工夫注意到其他人在做什么。何萧萧在医署呆了数日,逐渐接替了罗小雪的活儿。罗小雪虽然是杏林弟子,从小修习的离经易道心法,可是一直在平静美丽的花谷中长大,兵燹一起,她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城上每日都送来血肉模糊的伤兵,时日一长,她就开始支持不住。何萧萧只会简单上药包扎,便每日都同师弟顾平在一处,照顾一些伤员。虽然忧心黎尽的情状,可连去几次屯营,黎尽都不在,他手下那些兄弟也不在。一个多月过去,他再去屯营,见到的所有人,几乎都是憔悴而疲惫的面容了。 冬季开始降临。叛军已经围城两个月。何萧萧两个月没有见到黎尽,也只能用忙碌不停来填补心中空寂。可是在寂静的夜晚,他忙碌完了,听着那些伤兵传来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他就开始觉得坐不住,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这样的情状并不怎么好,他很是清楚,可是黎尽不在身边,他老觉得莫名其妙地慌神。 “师兄,”罗小雪有一回晚上来找他们二人,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些日子来看病的百姓都多了起来,可这病没法看……这两个月了,家里的粮食都吃尽了,官府也不怎么开仓放粮,大家没饭吃,一个个身体都不好起来,找我来看病,又有什么用呢?这……这不是病啊。” 医署连靠着官府,暂时还看不出缺粮的征兆。何萧萧和顾平听罢这些,默然无语。何萧萧也没什么办法,只想着第二日抽空再去屯营中一趟。 谁知第二日,就不再有伤兵送来,连周围城防的士兵似乎也暂时松下了劲。医署中的人感觉到了,百姓也自然能感觉到。何萧萧在正午时分赶到屯营,问了守卫,却被告知,狼牙军已经退去。 他在屯营里打听黎尽,正好碰见陈明华,将他带去了军医处。何萧萧掀开门帘,就看见黎尽伸直了腿坐在那里,军医正为他裹小腿处的伤。何萧萧一看就急了,立时扑上去,道:“怎么了?” 黎尽见他来了,眼睛也是一亮,正要招呼他,冷不防军医手下的动作重了些,他脸色一白,疼得一口气没接上来,话也没说出口。倒是军医道:“这几日奉周将军命令,我们出城接战了,难免伤得更厉害些。” “萧……啊,何先生!你别听他瞎说!”黎尽一听立即打断军医的话,“小伤而已!没什么的,连走路都不碍事!” 碍于军医在,何萧萧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应答。待军医为黎尽包扎完毕,何萧萧便扶着他往外面走。黎尽小腿受伤,不过何萧萧看他走动倒也确实不碍事,只是稍微有些不利索,不过数日就可以好的,也就放了心。可是这心刚刚放下,却又悬了起来。两人走到营房,里面没人。何萧萧先走了进去,黎尽在后面,才反手合上门板,冷不防何萧萧转身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黎尽左腿还有些站不稳,当下后背狠狠撞在门上,还好门是闩了的,不然他就要跌出去了。何萧萧双手绕过黎尽肩膀,倾过身子,用力吻上去。黎尽只愣怔了很短的一瞬,双手立时反抱过去,何萧萧温热的舌尖在黎尽上排唇齿中间逡巡了一番,又滑到嘴角温柔地舔吻着。他吻得难分难舍,黎尽也舍不得松开他,两人越抱越紧,直到炽热的吐息都让各自觉得透不过气来了,才稍稍放松些许。 何萧萧恋恋不舍的,好容易舍得分出一只紧紧抱住黎尽的左手来,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他感觉到黎尽脸上有些胡茬。 “你出城接战了?” “哎,没什么嘛,”黎尽话里带着喘息和笑意,手从何萧萧的腰上往下滑,抓着那紧实的臀瓣揉捏了两下,“周将军领兵有方,叛军退了,我们也没什么太多伤亡,不过是出城接战,没什么的,啊。我不是还好好活着么。”他这么说着,却极富暗示意味地向前挺了挺身子,何萧萧感觉到小腹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自己。 “不行,这地方……” “有什么不行的?”黎尽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到底没伸手去褪何萧萧的衣裤,只是反身将何萧萧压在门板上,下身紧贴过去,缓缓地蹭了一下。两人可能是太久没触碰过对方,即使只在这隔着衣物的身体摩擦间,也没有用去多久时间,何萧萧就先呻吟了一声,抱住黎尽不动了。黎尽随即自己也再忍不住,抱着何萧萧蹭了片刻,也喘息一声紧紧贴着他亲吻着。何萧萧半垂着眼睛,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会儿,似乎回过力气,推开了黎尽。 “你可真烦,弄得这样不利索。”他低声抱怨,“有没有水?” 黎尽低声地笑,偏头追逐亲吻何萧萧藏在头发下的耳廓。“没有,你就留着它,一路这么走回去,别洗了,还能多想起我一会儿。” 何萧萧也笑了,笑了几声就觉得笑不出来,只是转头看着黎尽。 “我忘记问你正事了……”他的声音很低,“叛军这么容易就退了?” 黎尽用手捋了一把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方才那种带着一点点轻浮的笑意很快就从他嘴角褪去了,从何萧萧这里,可以看见他嘴角紧抿着的线条,平直而且冷硬。“……哪里……”像是为了安慰何萧萧,他终归还是笑了,只是这笑里的意味和方才那种已经大相径庭,“……哪里容易,十日前出城接战,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我参加的,我没参加的,一共打了有百来次,有时候一日接战十几回……可辛苦了。” 何萧萧张了张口,可是终究也没说得出什么来,打仗的事情,他不懂。就好像黎尽以前调侃他的画儿时一样经常说的,他没见过打仗。此时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说什么,好像都是一种不敬。故而他也沉默不语了,只是眨着漆黑的眼睛,盯住黎尽。 “……没这么容易就退的。”黎尽摇摇头,转身步履不稳地往床榻方向走,何萧萧赶紧扶他一把,却被他不知是不是无意识地推开了,“领头的是狼牙大将安思杰,他们十几万的狼牙兵,一朝被我们城中这区区几千人打退,怎么会甘心。而且这地方……是江淮要隘,身后腹地一向富庶,他们断然不会放弃。不久之后,定然还要再来的。” 他方才那不知道是不是无心的一推,让人觉得疏离。何萧萧虽然将他的话尽数听了进去,可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落寞。也许是两个月没见到黎尽,此时一下见到黎尽平安无事,心绪松懈下来,先前的寂寞就一起跑了出来;也许是因为黎尽这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方才他们两离得那么近,可这时候好像又这么远;也许更是黎尽身上其他许多奇异的感觉,他方才说的话,怎么都不像一个小小伍长说出来的,倒像是一位身经百战而满腹韬略的将领,而黎尽平日里说话,有时候无意中也颇带出一点文气,和那些真正五大三粗的士兵完全不同。还有之前何萧萧无意中发现的冠翎和信笺。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这也是多年前在长安城流传颇广的名句,至今还在流传着。说的不过是相恋中的男女,有心结好百年,祈愿死后也一同化作北邙飞尘。何萧萧回去之后仔细想过黎尽写的名字,他几乎已经确定,那些信笺上的字迹,就是黎尽本人的。能写出这样好看的字,若非多年练习,或者出身名门,从小被严格要求,是不可能的。可黎尽几乎没有提过这些。 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何萧萧感觉不到,可是每当想起这些事,他就觉得黎尽仿佛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所谓真心倾慕的人,应当是坦诚相待,而不是如今这样。可他又能感觉得出,若说黎尽不是真心与他相好,也着实冤枉了黎尽。可黎尽一定有什么事情没同他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纷杂思绪,即使何萧萧这样的性子,有时候也被弄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也曾嘲笑自己,以前何时有这样千回百转的心思,简直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可又忍不住去想。师弟和师妹,他也不能对他们倾诉烦恼,只好自己思索,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就越焦躁,之前来找黎尽,又见不着人,现下见着了人,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那……在外面这么久,你家里人,不会担心么?”他试探着问黎尽。 黎尽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却根本不接何萧萧的话茬,只是反问道:“那你呢?出来这么久,没什么家书要写?” 何萧萧这个问题没收到半分想要的成效,不禁没好气道:“不是跟你说过的么,我娘一生下我就跑了,我爹自己那些穷酸文章还读不过来,也养不活我,还好我运气不错,被送到万花谷。有什么家书可写。” 黎尽点着头,但是何萧萧看得出他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呃……那你的……师父之类?没什么记挂的人了?” “我要给我师父写信,自己会写,你操什么心。”何萧萧语气有点冲,可是黎尽似乎也没听见——他虽然在跟何萧萧说话,可心里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故而也没再作答。两人间一时沉默下来,显得十分尴尬。黎尽好像没有感觉到,自顾自地沉默,终究还是何萧萧觉得难以忍受,先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还要接着打?” “我想也不过就是月余的事情,”黎尽摇摇头,“连杀死带俘获的,差不多有两万人之众,狼牙军连夜撤退,许多东西来不及收走,还缴获不少辎重和粮食。且不说其他的了,单论这个,对他们来说就是奇耻大辱,怎么会不来寻报。” “哦。”何萧萧有些沉闷地应了一声,他觉得无形中有沉甸甸的黑云压在头上,风雨欲来,弄得人喘不过气,“你……等等,你说你们缴获不少辎重和粮食?” “是的罢,”黎尽的语气忽然含糊了,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似乎听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你等等……那军中如今是不是缺粮?” “……不缺啊。”黎尽终于被他这话逗得失笑。何萧萧这问题问得颇为幼稚,即使军中缺粮,哪怕下一顿已经没有着落,只要这一顿还有的吃,都不会有人敢说出“缺粮”二字的。大敌当前,动摇军心的罪,谁也担待不起。他很想加一句,即使缺粮,也不是他一个小小士兵能知道的,可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那……”何萧萧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近来都在城中,听师妹说了些事情,这两个月围下来,城里的粮食不够吃,官署也不开仓放粮了,照你这么说……” “萧萧,等等。”黎尽突然站了起来,虽然站得有些不稳,可他还是站住了,“这些话,可不要随便说啊。” “我哪里是随便说的?”何萧萧睁大了眼睛,上挑的眼尾都遮挡在脸颊两侧的黑发里了,“确实——” 黎尽摆了摆手,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你不要操心这些了。城中百姓怎么办,官府和守备军自然有方法应对,这哪里是你我可以乱说的呢。再说如今叛军退去,虽然是暂时的,恐怕也会开城门,去周边筹集粮食。横竖都有办法,你怕什么呢?” 何萧萧还想说什么,可是再一看黎尽神色,就噎住了。他看得出来,不管自己说什么,黎尽也不会听得进去。 “……那我走了。” “我送你出去罢。”黎尽语气又柔和下来,似乎是看出何萧萧的失落,“下次不当值了,我去找你。” (七) 天气晴朗,可城中还是气氛压抑。何萧萧回医署的时候,一路过来,也没见几个人影。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买卖,大多人将自己仅有的东西藏起来还唯恐不迭。何萧萧这么想着,快到医署的时候,遇到了顾平。顾平像是出来买什么东西,可是见了何萧萧,脸上的神色也是无奈。 “你这是出来……做什么?” “本来是想买点儿东西,这下可好了,能买什么呀,什么都没有。” 何萧萧摇头笑了:“凑合着过罢,叛军此番退了。” “我听说了。”医署挂靠官府,消息还算是灵便,顾平一边答应着一边摇头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叹气,“真是好事不出门,照说叛军退了,这些人应该好些了,犯不着这么紧张。” 何萧萧看顾平的神色,就知道师弟也并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如黎尽所说,叛军此番退去,定然会再来。什么时候再来,恐怕没人能知道,但是被歼灭的狼牙军足有两万之众,外带损失一批辎重,怎么来说也需要一些时日来休整。何萧萧仔细想了想,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顾平。因为说到底,这毕竟是黎尽个人说出来的话,万一自己到处乱讲,有了谣言,也是麻烦的事情。两人在空寂的街道上慢慢往回走,何萧萧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道:“听说后方官道还暂时无虞,叛军此番撤退之后,大约也能开城门了,有什么东西,趁早置办了才是。” 顾平点着头。白寥寥的冬日的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却不暖,只有种空寂的冷。这城里明明住满了人,可是此时家家闭户,竟然像是半座空城了。顾平走着走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师兄你不必去医署了,如今没有新的伤员送来,之前那些人也不多,我们人手够了,只等待他们痊愈就是了,你还是回去住好了。”何萧萧也没推辞,他心里觉得焦躁,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一个人呆着也好。这么想着两人也就在街口分手,各自回去了。 何萧萧回到住处,连过了几日,横竖也没什么好做的,这才想起自己这么久的日子以来不务正业,本来跟着天策军队来到这里,是因为跟着他们,总有东西可画,如今来了这么久,正经画没画出什么,倒是画了让自己颜面尽失的东西。他这么一想,脸颊又开始悄悄泛红,眼睛在画案上扫了扫,很快就从一堆纸张里翻出了那张画儿。想起那天黎尽调侃自己的情状,他简直想把这画儿撕了,想了想却终究舍不得,还是将它卷起来归置一角。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重新取下一卷纸张,在画案上长长地铺开。黎尽旧日里揶揄他画画没真意,虽然风流多情,却不实在。如今在城里,虽然没能亲眼看见守备军将士们出城接战的场面,可每日在医署看见死伤的活生生的人,又能看见这满街如入冬深林的寂静之状,他多少也能感觉到战斗的惨烈与这战事给人带来的恐惧。至于他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很小就断绝亲缘,师父几年前也已经去世,自己也没有徒弟,横竖一个人一条命,在这烽烟四起的乱世,死不怕,活更好,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只是他想到黎尽。似乎是为了黎尽,自己多了一份害怕的理由。何萧萧揉了揉眼睛,提笔想要画画。既然黎尽说他画无真意,那就尝试画画有真意的东西,倒也不错。他仔细看了一下画纸,倒是很快就下笔了。要画,就画一幅城中之景,从城楼开始,军队浴血奋战,到城内,百姓担忧恐惧之情状。他对自己的画工有自信,没什么画不好的理由。何萧萧大致比较了一下尺寸布局,先换上小楷,细致地勾勒出几条大致的建筑基线。黎尽的笑声似乎还在耳畔,笑他画得不好,还有之前自己问他是否缺粮时那种让他听得出无奈和疏离的笑声。何萧萧画了几笔,突然又觉得画不下去,明知道要画什么,也明知道自己能画得出来,却根本不想动手,只情愿坐着胡思乱想。屋子后面的巷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传来孩子们嬉笑玩闹的声音,虽然不论怎样的情状下,孩子们都总是无忧无虑的,可既然能够出来玩耍,至少也说明,叛军退去的消息,在这几日已经传到城里。 自己这几日都没出门,什么也不知道。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将画纸挪到另一侧,随即伸出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又信手拖过一张纸,慢慢写了几个字。他一边写一边想,直到写好了才发现自己写的什么。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何萧萧瞪着那行字。尘字的最后一笔,不知是因为手抖还是怎么的,洇出一大块墨团,显得很是难看。何萧萧盯着自己写了那两行字看了半日——他自己的字,明明同那日在信笺上看见的字一点也不像,可他看着看着,就觉得那字活生生地变成了之前那种笔迹,张牙舞爪地往自己这边扑来。何萧萧搁下笔,一手将那纸张按在画案上,一手托着腮,愣愣地盯住了看个没完。这是描写有情人愿意同生共死永不分离的诗句——那信笺上的字是黎尽写的——确实是黎尽写的没错。可是他写这些是什么意思呢?那信笺泛黄,很有几年的模样了,显然不是写给他何萧萧的,而是给别人的。何萧萧本以为以自己大大咧咧的性子,对这些过往旧时并不会在意,可是真正身陷情关,他才发觉不是这样。什么不在意,哪里能不在意?他想了想,突然想起那副陈旧的冠翎。黎尽说过,是一位战死的故友的。他说话时神情微妙,何萧萧难以辨认得清楚,那神情里到底掩藏着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觉得烦,越烦就越觉得自己什么也画不下去。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外头有敲门声。 “谁?” “是我啊,萧萧,开门。” 正是黎尽,才想着他,他偏偏就来了。何萧萧连忙信手收拾了一下画案,走过去开门。黎尽的伤似乎好得很快,也确实不太严重,此时行走已经十分自如,看不出什么不便了。他四下环顾了一圈,何萧萧却还没从之前的愣怔里完全清醒过来,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带点茫然地盯着他。 黎尽似乎觉察到他的眼神奇怪,摸了摸脸,笑道:“做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 何萧萧像是突然回过了神,道:“你伤好了?” “差不多了,没什么碍事的,今日不当值,我还以为你在医署,去了一趟扑了个空,你师弟告诉我,你早就回来这里了。”黎尽说着笑了,语气带点惯有的调侃,“萧萧,你那位师弟,可真有点可怕,我不过是跟他打听你在什么地方,他那双眼睛,”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眼睛前方比划了一下,做出个直勾勾的探视姿态,“就这样盯着我,好像是我能把你怎么样了似的。” “嘁!”何萧萧白了他一眼,“瞧瞧你那点出息,我这个师弟啊,从小在谷里,就是个人物,连一起做课业的时候,有他在,都没人敢偷懒呢!” “啧啧。”黎尽笑着摇头咂嘴,“这样的人,我是从小就怕。一天到晚被管束着,玩也玩不痛快,还不如……”他说着说着似乎忘形了,猛然看见何萧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立时打住改了口,“哎呀,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比你那位师弟还可怕十倍!” 何萧萧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来。”黎尽不明所以,被他攥住手腕,一直拖到画案跟前,何萧萧拾起一支笔,蘸了墨,递给黎尽:“你写几个字让我看看?” “啊?”黎尽愣了,拿着笔有些不知所措,“写什么?除了名字,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写?” 谁知道何萧萧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随手从旁边抽出另一张纸,往他面前一送,道:“不会写字,照葫芦画瓢总会罢?黎军爷,就照着我写的这几个字写好了?”黎尽定睛一看,只见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两句诗。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他愣了愣,抬头看着何萧萧,尴尬笑道:“萧萧,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不会写就是不会写,写出来也难看,有什么可写的?”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就是想看,你写不写?”何萧萧笑吟吟地望着他。可黎尽看得出,他上挑的眼尾藏在两侧垂下来的漆黑长发里,露出的黑白分明的眼仁儿里,没有丝毫的笑意,倒像是沉甸甸地拥着两簇心事重重的怒火。黎尽拿着笔的手紧了紧,他沉默了一刻,突然将笔搁到一边,伸手拉过何萧萧。何萧萧也没抗拒,很是从善如流地坐了。黎尽双手环抱住他,从他肩膀后面探过头去,用鼻尖和嘴唇蹭弄着拨开何萧萧脸颊边的长发。他贴着何萧萧的脸颊低语。 “萧萧,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了?” “是啊,我看见了,”何萧萧究竟是不喜欢拐弯抹角,自己胡思乱想了两个月,也差不多已经忍到了尽头,此时听黎尽这么问,立时转过头来,语调阴阳怪气,“不是我想翻你的东西,是不小心看见的。你要生气,那就生罢,横竖是我不对。我认得那字,明明是你写的——黎尽,你还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黎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萧萧,你想得太多了。那信笺上的字,的确是我写的。可是不过是写给旧日故友的。你是万花弟子,定然是清楚的,诗文固然原本有一种意思,却也不拘于仅仅那一种意思。在外征战,你也知道,不可能人人都平安得归,旧日同袍去世,我不过是怀念他们罢了。” 他的神情还是有一点避讳,可何萧萧听在耳中,却也无端觉得,他说的也并不是假话。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是他也模糊地察觉出,一切都有原委,包括自己初次遇见黎尽,他为何在被人群起攻之,他说话的风格模样,似乎都是有着什么隐晦的缘故的。何萧萧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吻了他一下,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上次你说出城收粮……如今到底可不可以出城?” “出城是可以,”黎尽点点头,“可是……说句实话,这个时候出城筹措粮食,也筹不到什么。” 眼下正是寒冬时节,下一季的作物刚刚播种,恐怕周边的百姓家中,也只有上一年秋季所留下来的存粮,战事一起,赋税加重,这些存粮,还不知道够不够州县内百姓自己吃的,若是再强行征取,只怕又有动乱发生。何萧萧还没发问,倒是黎尽自己摇头道:“我们也听上面说了,若是实在无法,就只能先去城中,去征缴富户家中粮食。” “啊……”何萧萧一愣,“这个听起来,是不是挺难的?可行?” “有什么可行不可行的,”黎尽的声音突然转冷,何萧萧听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征缴就是征缴,哪容得讨价还价。” 事实上他们的担心显然并不多余,大约是两月过后,安思杰率领狼牙军,卷土重来,再次围城。此番围城不比上回,狼牙军有了之前接战的经验,此战开始变得更难打。他们据守高峻城池,其他倒是好说,只要粮草充足,就没什么太多可担心的。轮流换人上城值守接战就是。狼牙军十数万之众,长久围城,虽然周围地势开阔,可任由奔袭,但是这么大军,吃饭也是一大问题。此时已经转眼到了三月,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狼牙军就算四处掠夺,也没什么东西可收缴。 这第二次围城异常艰苦,时间渐渐推到五月,一茬作物开始成熟,狼牙军支撑到这个时候,开始显出长久战的优势,立时派人在周边州县四下活动征粮。城内情状就要差上许多,何萧萧几次去医署找师弟师妹,都听说近日来,因为粮食不够而体弱多病的人越来越多,医署没有办法,连药材供应也紧张起来,只能尽力维持,但是说到底,就算补了西墙,也没有东墙可拆了。城中气氛不同于第一次围城时那全然死寂的压抑,而是在压抑中渐渐适应,将压抑变作习以为常。一切的买卖行市都彻底停止了,众人甚至能不出门都不出门,唯恐将气力浪费在不必要的走动上。狼牙军攻势不断,周守松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派人出城接战。他们这一支天策精锐,个个以一当十,都是打仗的好手。接连一个月多苦战下来,竟然又让狼牙军损兵折将。 狼牙大将安思杰没料到,这座城如此难以撼动。兵是好办,横竖他们并不缺人,可失去将领,成为继续战斗的重大阻碍。先前正月围城无果,反而惨败,已经让他在安庆绪处受了好大的责难,此番若是再无战果,回去又不知要怎样。可城中这一支天策据于有利地形,又异常骁勇,实在让人虽然恨得牙痒也束手无策。安思杰连番思量,终于决定再次撤退,以备卷土重来。离去之前,索性风卷残云,将周边州县的这一季才成熟的粮食都掠夺一空,让这座城活活成为无边荒芜中的一尾孤舟。 围城一直到五月将尽,才再一次解围。而解围之后,黎尽等人得到的第一条命令,即是去官府划定出的富户家中征粮,以充军饷。 (八) 惶恐开始露出更加狰狞的面目,整个地俯视着这座孤城了。虽然在禁令重压下,没有人敢说什么,可市井流言其实是止不住的。何萧萧往来屯营与医署之间,城中和守备军内部的情状,他都多少了解些许。此次刚一解围,就有许多城中百姓纷纷出逃,再也不愿意呆在这座似乎是迟早要陷落的城中。甚至黎尽劝过何萧萧数次,让他离去,等战事结束再相会也不迟,可何萧萧身上有腰牌,是官府准许随军的,他自己不肯走,谁也劝不动。黎尽身为军中人,又不能随意出城,更不能硬逼着何萧萧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此事搁置一边了。 这日顾平找到何萧萧,说是要同师妹出城,看看周边州县中是否还有药材,因为城中医署的药库已经告急,若是不能准备一些备用,则没法应付下一回的围城——大家已经知道,迟早还要有下一回的。顾平与罗小雪修习的都是离经易道心法,防身功夫要差些,外面现在也不太平,故而来找何萧萧同行。 三人骑马来到城门,他们都有出城的文书,很容易就被守备军放行。城门口来来去去的很是有些百姓,要不是细看之下能看到惶恐忧愁压在每个人脸上,倒仿佛是一副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图景。他们几人正要策马出城,就见一旁的守备军士兵和百姓拉扯起来。 “什么!还说不是想逃!”那兵士说着,一掌搡在一个男人肩上,“你自己看看,你这身上背着什么?连全副家当都带上了,还说不是想逃跑?好好的没事,你想往哪儿去?动摇人心,小心将你抓到官府问罪!” 何萧萧骑在马上用力捉紧了缰绳,沉默地看着那男人在几个守备军连推带搡下连连求饶,最终被不甘心地赶回去。何萧萧看见他脸上带着无奈和恐惧,拿着东西一步三回头地往城里走了。城门并不禁止正常出入,可是守备军会随机巡查,若是发现有人有逃跑的意思,是要拿去问罪的。这实属无奈之举,若是城还没有守,整座城池先逃成了空城,那是要人心离散继而一溃千里的。何萧萧看了一会儿,一转头只见顾平和罗小雪也默然无语,各自骑在马上面有悲戚不忍之色,便道:“行了,别看了,办正事去。” “真可怜……”罗小雪犹自在嘟囔着,“你看看他的模样……也不过是想求活而已,并不过分呀……” “师妹!”何萧萧喝止她。三人一行出了城,城池周边本来也该有些人烟的,可是此时什么也看不见。狼牙军几次围城,哪里还有人敢留在附近。几人离得城池远了,何萧萧才一面沉思一面开口道:“你们……有没有打算要走?狼牙军再来,是迟早的事情,眼下的景况你们也是知道的,一天比一天艰难,以后恐怕……” “什么?我不走!当初出来的时候,说好的是要救济世人,怎么还没到临头就说要走?”罗小雪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不小心头上的发钗都掉了下来,她哎呀了一声,赶紧勒住马,跳下去捡发钗,弄得另外两个男人都笑了。 顾平笑了几声,突然转头对何萧萧道:“师兄怎么不走?” “我不能走。”何萧萧停住马,心事重重地将头发拨到旁边,“但是你们……虽说是济世救人,可……我出入屯营,有些事情知道的比你们多些,虽然不能胡说,可是你们听我一句……别一直在这里呆着。” “师兄,你是听那位黎军爷说的,是不是?”顾平突然扯了一下缰绳凑过来,两匹马并辔而立,“师兄,你是不是为着他才不走的?” 何萧萧没料到他突然抛出这么一句来,一下子愣住了。顾平却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何萧萧知道顾平一直不喜欢黎尽,有时候自己在医署,黎尽不当值来寻,顾平虽然竭力控制,可态度总是不可避免地冷淡下来,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何萧萧不是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原先在谷中的时候就是如此,但是何萧萧明白不可能,因此只一径装糊涂,只盼师弟什么时候想开了再也不转这些念头。 “师兄不走,我也不走。”趁着何萧萧还在发怔,顾平已经笑眯眯地转身策马往前走去。罗小雪在地上忙着摸发钗,对于两位师兄之前说的什么根本没听清,此时爬上马来,手里擎着一支簪子,一面往头发上插一面傻乎乎地问道:“何师兄,你怎么了?” “啊,哦!没什么,走。”何萧萧回过神来,招呼她走。 三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官道两侧荒寂无人,走了很久也没看见周边村落。罗小雪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们出来已经有半日,若是晚了,赶不上关城门之前回去,也是麻烦。何萧萧和顾平倒还淡然,几人又往前走了一阵,终于见前面开始有村庄。可是策马走近,只见满目疮痍,虽然来往还有村民,可是见到他们几人,都是一副警惕防备的模样。两个男人只好退居后面,让罗小雪去敲门询问,各自村民家中可有储存的药材。罗小雪年纪轻,又是清纯好看的姑娘,旁人见了她,也多少没了什么戒心。这庄子不小,他们走了一圈,还真的收集到一些药材,只是数量不太多。何萧萧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将药材口袋在马鞍后面归置好。几人又再转了一圈,见也没什么收获,只好商议今日先回去,明日再早些出城,跑得再远些,看能不能收到些别的。 “其实我看,都一样,”何萧萧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狼牙军连着两次掠夺,能剩下这些药材,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看看这些人,”他说着环顾四周,“脸色也都不好,只怕也是粮食短缺很有些时日了。” 顾平沉默地随着何萧萧的目光扫了一圈,也低下头。 “回去那些东西,省着些用了,如今不比当初。”何萧萧说完这些,三人跨上马,正要离去,突然听见村头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叫嚷声。顾平与罗小雪打马后退,露出迟疑的神色,这种时候,人人都很谨慎。 “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别动。千万别动。”何萧萧抖了一下缰绳,一手摸出腰间的笔,转了一个圈握在手上。村民们听见这声音,也都纷纷往那个方向跑去。何萧萧骑在马上高出许多,很容易就看见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三五十的村民,一个农妇模样的女子,正跪坐在地上,双手却死命抓住一只口袋,那口袋沉甸甸的,里面像是还有好几十斤粮食。另一边也死活不撒手的人,何萧萧看了一眼,就愣了,那一小队人,都穿着城中原先官府守备军的衣服。那农妇大声哭喊,枯瘦粗糙的双手死死抓住粮食口袋不肯松手。她身后的屋子里,不知何时跑出来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扑到她身边,也放声大哭。 那守备军打扮的人见她不松手,便抬起脚来用力踹了她几下。 “妈的!前一阵子来征粮你们倒说没有,自己私藏起来倒是有一套!松手,老子叫你……松手!听见没有!” 村民们窃窃私语,何萧萧看见他们脸上颜色青黄交错,还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又恐惧的神色。在天灾荒年的时候何萧萧曾经看过他们恐惧天灾的眼神,可此时他们恐惧的是兵燹人祸。那妇人明明已经饥饿瘦弱至此,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活都不松开,只是放声大哭,哭声凄惨无比,听得人心里发怵。 “各位官爷……各位官爷行行好,这不是什么私藏,是今年冬季要播种的麦种……先前的粮食已经都缴了军粮,我们连吃的都不够,哪里还有私藏,这真的……真的……不过是冬季的一点麦种……各位官爷,行行好,行行好……”她大概是想要磕头,可双手又不肯放开那粮食口袋,因此只能浑身颤抖着哭泣。 “什么征缴军粮,你少放屁!”领头那人破口大骂,“那是狼牙军干的事情,关我们屁事!这一季的军粮,你们全村都没缴,看什么看,一个也跑不了!” 那妇人被他一脚踹开,坐在地上嚎啕不止。两个孩子也扑过去,哭声让人不忍听闻。那队官兵十来人,一个个手上都有长矛,村民们手无寸铁,哪里敢反抗。何萧萧实在看不下去,策马走上前几步,冷笑道:“她都说了是冬季的麦种,你们也不看看他们这些模样,说人私藏粮食,说得过去?你们这样强取,简直是逼人走上死路,跟狼牙军有什么分别?” “嘿——你是哪来的!”那领头的官兵这才发现何萧萧,又见他长发玄衣,是万花弟子的打扮,语气才好了些,“既然是万花谷的先生,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冬季的麦种都不给人留,头一次听见这样的公务。” “妈的,不识抬举?”那领队怒了,“你是什么东西,赶紧滚!” 何萧萧摸出进出天策军屯营的腰牌,道:“官爷们要征缴粮食,原也没什么错,只是逼人太甚,实在教人不耻。” 那领队看见了他手上的腰牌,愣了一下,却很快回过神来,也摸出文书来,将长矛往地上一搠,冷声哼道:“天策屯营的?那也请先生看好了,我们也是奉命来收粮,收不到粮,回城要被责罚,不是军杖,就是杀头,我们也担待不起。你在这里装的什么清高,说的就好像天策屯营里的人,整日不吃不喝都能守城一般!让开,别妨碍大爷们执行公务!” 那队官兵听了这话,立时一齐调转矛头,指向何萧萧这边。他们十来个人,何萧萧决计打不过,更何况今日有师弟师妹在,更是麻烦。而且这官兵虽然行事冷酷,说得却也是实情,他们在执行公务,收缴粮食。手段固然残酷之极,不近人情,可是这是在不是他何萧萧能强行干涉的,如若插手,就真的变成了妨碍公务。何萧萧迟疑了一下,那领队已经冷哼了一声,叫了声:“走!”随即转身带人离去。 何萧萧无言地下了马,拨开众人,走到那犹自哭泣不止的妇人面前,他衣袋里还有一些零散铜钱,此时都尽数掏出来放在她身边。那妇人绝望至极,连谢他的力气也没有。何萧萧没再说话,只是拨开人群牵着马慢慢往回走。顾平和罗小雪在村子那头不敢动,见他来了便道:“师兄,怎么去那么久?” “没什么,”何萧萧露出疲倦的神色,“回去罢。” 他们赶在傍晚时分之前进了城。何萧萧与顾平罗小雪在城门口分手,各自回去。何萧萧一直想着白天里那一幕,心烦意乱之下决定直接去屯营找黎尽。进了屯营碰见黎尽手下兄弟姚俊,说是黎尽正在校场。何萧萧也不惊动旁人,自己往校场那一侧去了。 天色已经黑下来,周围燃着火把。六月初的夜里,已经很是有些热了。热风吹了起来,周围的火光也不住四下摇曳。校场上除了黎尽已经空无一人,此时并不是练兵的时候。何萧萧远远地站住望着黎尽。黎尽正在对着箭靶引弓射箭。从何萧萧这里,可以看见黎尽赤裸着的上半身,线条优美,骨肉匀亭,随着他引弓的姿势,脊骨处微微地凹陷下去,整个人更显出一股峭拔的气质,跟平素他那种微微带点萧瑟之意的神态完全不同。他身上似乎出过一层汗,被火把的光照耀着,微微闪亮。 风吹起何萧萧鬓边的长发,何萧萧卷起袖子,将手腕裸露出来,好凉快一些。他并不走上前去,只是看着黎尽的背影发呆。白日里的事情还在烦扰着他,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其实于事无补,外面现在的情状,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自己给的钱,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可跟实实在在的粮食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莫说自己这次没能阻止他们,就算是阻止了,下回他们再来征缴,也是一样——更何况,自己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呢?城中无粮,就不能守城,不能守城,身后腹地崩溃,孰轻孰重,他不是想不明白,可真真见到眼前惨景,却总是于心不忍。他愣愣地盯着黎尽漂亮的后背,他想起今日那收粮军官说的话。 你在这里装的什么清高,说的就好像天策屯营里的人,整日不吃不喝都能守城一般?何萧萧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有点发愣。他又抬头看了看黎尽,后者正将弓拉开如一轮满月,何萧萧眼力很好,能看见他捏住箭翎根部的中指稍稍地抬起,又按住。如此反复几下,黎尽才突然松开了手,那弓上利箭立时飞出。何萧萧看着看着,又想起黎尽之前讽刺他没见过打仗,他当时不服气,现在却开始有点明白了,自己是当真没见过。正想着想着,黎尽就看见他了。 “你来了?”黎尽喊了一声,话里带笑。何萧萧却没听见,突然迈步往箭靶那里走去。 黎尽刚才射出的那支箭,从尾部将前一支箭从中剖开,箭头一直纵深延进,将之前一支箭的箭头推出靶心,露在另一面。何萧萧怔住了,一转头就看见黎尽已经走了过来。见何萧萧神色,黎尽清秀而英气的眉毛蹙了蹙,随即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尴尬道:“……凑巧。” 何萧萧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没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他突然凑过去,在黎尽不住滚落汗水的下巴上吻了一下。 “你明日有没有事?” “明日?有,”黎尽顿了顿,笑得无奈,“之前就派下任务,去城中富户家征粮。我不喜欢跟这些人打交道,一直拖着。眼下期限快到了,不能不去。” (九) 黎尽将征粮的事情同何萧萧说了一下,倒是引得何萧萧诧异起来。黎尽被分派的那户人家姓俞,是城中的大户,常年在江淮等地经商,家财丰厚,屯粮更是极多。之前他们刚到城中不久的时候,罗小雪曾经被俞家请去给家中女眷看妇人病,当时何萧萧正巧也在,不怎么放心罗小雪一个人去那俞大户家中,就陪同去了。当时叛军还未围城,城中气氛还相对松懈。罗小雪去后面给女眷看病,何萧萧在厅堂等她,就见厅堂正中挂着的几幅画儿,皆是时下名家所作,不由得流连忘返,仔细看了起来。后来那俞家主人出来看见,便与何萧萧就画儿攀谈了几句。一谈之下,竟然也很是投机,俞家虽然是大贾人家,对金石书画一类倒是十分有见解。谁知黎尽被分到的任务恰巧就是此处,何萧萧觉得很是凑巧,就对黎尽说了之前的事情,说是明日陪他一起过去。 第二日黎尽带着人,在屯营门口同何萧萧碰头,两人一起往俞家去。跟黎尽一起的除了手下兵士们,还有从官府来的人。俞家见是官衙和守备军中来的人,不敢怠慢,立刻就让他们进了门。可那俞家家主似乎不在,只有公子在家。何萧萧询问了之下,原来俞家主人趁着围城结束,出城到江淮办事去了,还未赶回来。何萧萧立时知道,这事可能断然没有之前那么好办了,以来俞公子不当家,二来这位公子何萧萧上回见过,也不是什么好缠的人物。 黎尽显然不想多耽误时间,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大意是街上百姓虽然不清楚状况,可为了防备叛军迟早卷土重来,守备军和官府已经下令,令城中家里有余粮的富户捐粮,以供应未来可能到来的战事,等到渡过难关,官府定然从银钱上尽数补偿。而且他这一行带了不少人,显然就是立即要将事情办完的模样。 此时是战时,整座城池已经几乎被守备军接管,官府的政令还不如军队的军令,几位跟着来的小吏也说不了什么,不过惟黎尽之命是从,帮他做个见证。何萧萧本来还想打两句圆场,可他终究是陪着黎尽来的,不好立即开口说话,因此只能暂时沉默。 那俞家公子俞立通听见黎尽的口气,大约也是心生不快。本来作为商贾之人,家财也不是轻易得来,定然是要有些手段的,金银粮食积攒不易,哪里会有人愿意轻易给人。而且是人都知道,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谈何战后再行偿还?这些东西,权当是祭天或者是打了水漂罢了。加之黎尽口气严肃,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意,听起来难免生硬,让人觉得抵触。 “在下方才同这位万花的先生说过,家父不在,我一人无法做主。” “令尊就算此时不在城中,俞公子也可做主。”黎尽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起伏,可里面的语气连何萧萧也听出一股格外不寻常的生硬,丝毫容不得转圜,“这是守备军下达的征缴令,令尊回不回来,其实也是一样。” 俞立通听罢黎尽说的话,脸色也难看起来道:“这位军爷,既然是守备军下达的征缴令,在下哪里有不识好歹的道理,只是眼下家父不在城中,之前的粮食,也已经因为别项事宜兑了出去,眼下没有余粮,我素来不管家中事务,家父未归,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凑出粮来。” 何萧萧听了这话,觉得不好。这俞立通不说别的,横竖说家中没有粮食,黎尽纵然手下人多,总不好直接闯进别家翻箱倒柜罢?几人正在沉默,突然就见一直不在黎尽身边的姚俊走进来报给黎尽道:“兄弟们已经按照之前的吩咐,去城北俞家的粮仓查看过,皆是满屯。” 黎尽闻言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着俞立通,一副请君带路的模样。俞立通没料到眼前这当兵的看着行事简单粗暴,其实还有后手,一时间脸色青红交错的甚是精彩。 “俞公子,带路罢?”不知道有谁又插了一句。 “这……这不行,”俞立通脸色发青,“这屯粮,是之前早就兑出去的,并不是我家的东西,不能就这样给你们,我家素来做的是正经生意,这样如何跟别人交代。” “啧,啧啧,俞公子,说话可真是不中听啊,什么叫给我们,”黎尽的脸色难以抑制地多了一分嘲讽,“说得就好像我们是明火执仗的强盗,硬生生要打劫你家一般。守备军的文书你也看过了,官府的印鉴你也瞧见了,现在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俞公子,带路罢?” “没有就是没有!就算要有个好歹,也得等家父回来再说!” 谁知道这俞立通也是个硬的,宁肯守着那点粮食,跟守备军起冲突,也青白了一张脸,说什么都不答应。 “眼下孤城危难,你们富贵人家,深宅大院,是不知道外面的情状,”黎尽听了这话,突然站起身来,“什么令尊出城办事,什么粮食兑给了别人!狼牙军上回撤退,不说方圆数里都在挨饿,连官署都已经开始困难,城中百姓更不用说了!万一狼牙军攻下城池,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此时还在推三阻四,俞公子,可真有你的。” 何萧萧站在一旁,他已经听出来黎尽话里风雷,显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翻脸了。他也知道黎尽说得没错,城中百姓虽然还不至于太糟,可是已经开始挨饿。在这种孤城摇摇欲坠的时刻,这俞立通,的确也算是为富不仁,不知好歹了。可黎尽如果翻脸,动用士兵强行征粮,万一俞家再添油加醋,弄出什么谣言来,民心离散,对于守城没什么好处。何萧萧这么一想,立时上前打圆场道:“我们还是先走罢,就算是要征粮,期限不是也还有两日?既然说是兑给了旁人,相信俞公子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至少容俞公子准备准备,同对方说明,清清爽爽一次将事情做完,这样不也好?” 他说的的确有道理,虽然不能根治问题,可到底也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黎尽似乎是顾及着何萧萧,也明白确实不宜开始就起冲突,故而也是压抑着情绪,道:“也好,那就请俞公子准备准备,两日后我再来。” 俞立通闻言,竟然只是哼了一声,连送客的模样都没有。黎尽倒也不在意,只瞥了他一眼,转身带着人大步离去。何萧萧跟在后面,一行人一直出了俞家大门,黎尽打发姚俊先带其他人回去。一直到所有人都走远了,何萧萧才连连摇头。 “你说话也太直来直去了,这样哪里办得成事?” “哈,”黎尽还在生气,闻言反而笑了,“你有资格说旁人说话直来直去?我这么多年认识的人里,就数你最直来直去了。” “我不是对人人都如此,你明明知道。”何萧萧看他一眼。两人目光一交,黎尽好像才消了点气,摇头道:“真没见过这样不识时务的人。” “人家也不是不识时务,做生意的人,钱是容易得来的?”何萧萧摇头,压低了声音,“官府说的那点补偿,其实就是许个空头愿,对不对?他们不愿给,也是常情。而且他们这种人,”何萧萧说着声音更低了,“恐怕会觉得,就算城破了给狼牙军抢去,也比现在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的好。” 黎尽闻言深深地看了何萧萧一眼,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何萧萧鬓角垂下来的头发。 “萧萧,”他摇了摇头,眼神像是在看幼稚的孩童,“城若是破了,这城里的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一个都活不了。” 何萧萧愣了一下,黎尽不等他发问,便道:“你不懂得这些……除非一开始,就开城投降,可保平安。狼牙军从去年开始围攻,足足半年多了还未拿下此地,更兼损兵折将……只要城一破,就会屠城。” “可是……”何萧萧只觉得一阵寒意,人也有点发怔,“照你这么说,这就是一座空城了,城中百姓也不会抵抗,狼牙军明明图谋的是这江山,也总希望多收人力,何必辛辛苦苦把这里变成空城?” 黎尽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何萧萧看得出,他并不想解释。 “……你说我方才不会说话,却不懂这里面的道理。这种情状下,我没时间跟他慢慢谈条件——本来,也不存在这样道理。眼下孤城危难,身为城中富户,若是能认清情势,自当为此出力,哪有还推三阻四的道理。理所当然的,萧萧,这是他们理所当然该做的。”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何萧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黎尽知道他不赞成自己的话,正在压抑着怒气和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焦躁,“征粮的时候你说城中百姓没有粮食吃,你这说的倒是实话——可是就是你们守备军和官府,眼看着城里就要闹饥荒了,也不开仓放粮。要我说……”他的声音低下去,可还是完整地将话说完了,“征给你们,还不如留在俞家,到时候万一陷入危难,哪怕城中百姓抢了他家粮仓,好歹还能救许多人性命,倒也比给你们强。” “萧萧!”黎尽的声音拔高了。 何萧萧拧着眉低下头去,他知道黎尽说得其实没错,可心里还是不赞同,这不赞同变成一股奇怪的焦躁,他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是气话,在黎尽看来是不顾大局,可气话又何尝不是带了点真心的意思?他自己这样在意黎尽,也丝毫不怀疑黎尽也是一样在意自己——他们这样的两人,原本应该是对方说什么,都能无条件地相互理解才好,可事实往往不像想象的那样尽如人意。 虽然是孤城危难,可这种行为,说白了就是和强抢无异,也难怪富户心中不舒服。加上黎尽那个语气,颇有点活该杀富济贫的意味,何萧萧想着,就算是本该如此,也该审时度势,说几句好话,把粮食拿到手,又有怎么的了?可是他也恍惚觉得,黎尽说的,似乎也自有他的道理。方才关于屠城的话,还在他心头砰砰乱跳,让他心神不宁,好一会儿出不出话来。黎尽也沉默了,两人在街头站着,各自想自己那点心思。 天气好像更热了,却也不是一般的热,似乎是一种格外不同寻常的阴热,让人很不舒服。两人各自似乎都在为无法说服对方而焦躁,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这种焦躁是从心底里冒出来的,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没有围城,虽然城中很有些人逃亡出去,大多数的人却还留在城中。此时正是晌午,街上没什么人,异常安静。 两人正在各自焦躁,陡然从旁边的小巷子里跑出来几个孩子。黎尽和何萧萧一齐转头望去,却立时诧异地发现,尽管是六月盛夏,这些孩子身上,却都穿着厚重的冬衣,边跑边笑,口中吟唱。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这些孩子边跑边唱,拐进路边另一条小巷,歌声很快就不见了。何萧萧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一股冷意从后脊梁上直窜而上,整个后颈一片酥麻,连双肩都战战兢兢起来。他快步往那些孩子拐进的小巷追过去,晌午过了,日头偏西,照不到巷子最深处,里面空寂一片,了无人影。何萧萧一下子抽身回来,转头看见黎尽也跟了过来,脸色也是惨白的。 “刚才……他们唱的是什么?”何萧萧觉得头有点晕,明明炽烈炎阳高照,却止不住地开始冷起来。 “听不清,”黎尽不知道自己的脸也是煞白的,他在战场上都无所畏惧,可此时却止不住地觉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来,“……像是诗三百里面的什么……他们唱得好像也不大对……萧萧,过来,过来。别瞎想了,小孩子不懂事,瞎唱的。跟我回去。” 何萧萧抬起袖子,拭去了额上的汗水。 “奇怪了,大白天的,这是见——” “……萧萧。”黎尽打断了他。日头静静地照着,照得街头白寥寥的一片火辣。 何萧萧突然转头看着黎尽,低声道:“你看了历表了不曾,今年八月之后,还有个闰八月。都说闰七不闰八,闰八……我们方才看见的,那是……” “萧萧,胡说八道什么呢!跟我回去!”黎尽又一次打断他,连拖带拽地把何萧萧拉走。身后的小巷空寂一片,两人走出很远,却似乎又隐隐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小孩子的歌声,唱的仍然是他们方才听见的,诗三百中的风雨一章。 回到屯营之后黎尽没再说什么,横竖之前也是跟俞立通说过,两天之后再去。何萧萧却坐不住,他认定黎尽那种方法,定然要坏事。不管做什么事情,还是尽量不要起冲突的好。眼下情势这样紧张,谁知道叛军何时再来。他打定主意,第二日便独自去了俞家。 (十) 俞家书房纵深叠进,即使是白日也光影昏暗,可此时书案四周却都燃着灯火。那一片片的灯烛跃动着,在书案和纸张上涂抹下各种阴影。何萧萧用力眨了眨眼睛,却仍旧觉得酸痛无比,只好强撑住描完最后几笔,搁下笔,抬手揉着眼睛。总算是画完了。他心里想着,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可眼睛被揉得一片昏花,加之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一起身便觉得眼前金星乱迸,差点倒回去。何萧萧揉着额角缓了片刻,这才慢慢将之前的画儿用另一张薄纸盖上,推开房门对下人道:“烦请告知俞公子,他要的东西,在下已经都做完了。” 下人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就俞立通就来了。何萧萧袖手站在门边,脸色虽然因为劳累而不太好看,可还是带着笑意的。那俞家公子也没多说,径自往屋中去一时,这才出来对何萧萧笑道:“果然是万花谷来的先生,丹青妙手,实在叫人佩服。” 何萧萧摇摇头道:“俞公子不用说这些别的,只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还请公子说话算数。” 俞立通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傲慢神色,道:“在下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何先生既然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我又岂有不识好歹之理?” “那就多谢俞公子了,告辞。”何萧萧拱拱手。 “先生两日不眠不休,此时不吃了饭休息片刻再走?” “多谢俞公子,在下确实要告辞了,还有别的事情。”何萧萧摇摇头,转身要走,冷不防那俞立通在他后面笑道:“在下还一向以为万花谷的先生们都清高风雅,万万想不到何先生能屈尊至此。” “……俞公子,你说笑了。在下跟随天策军队而来,自当为守城出力。征缴军粮,也是守城之需。之前来的那位军爷是我好友,就是做事太急躁了一些,我为俞公子作画若能将事情平安解决,又算得了什么呢?” “原来如此,何先生同那位黎军爷是好友?难怪。那就不送何先生了。请。” 何萧萧转头看见俞立通笑得有些深意,像是掩藏不住,又像是故意让自己瞧出来似的。他知道,俞家对征粮之事一万个不情愿,故意想出些事情来刁难,不过这对他自己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多情愿做的事情,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俞立通笑得很是让人不舒服,这种富贵人家的公子,在风月之事上也算见多识广,只怕是看出什么来了。何萧萧想起他让自己画的那几幅春宫图,摇了摇头。不过就算他看得出自己同黎尽的关系,那又怎样呢,横竖出了这个门,只要不再发生别的事,就当做不认识罢了。何萧萧想着,无所谓地撇了撇嘴,转身出了俞家。他现在累得不行,满心只想着快回去睡觉。 他回到住处,忙了半日多,沐浴收拾完,却又觉得睡不着了。虽然叛军至今也没来再次围城,可是城中的气氛越来越死寂,让人浑身不舒服。何萧萧一面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面坐到画案前,画案上的东西乱七八糟,他信手收拾了几下,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又飘落下来之前那张春宫图。何萧萧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将它卷起来,打开一旁的柜子收了进去。他将长发绞成一股拨到身后,将一边画框中的另一卷东西拿出来铺开。是那天他画的城中长卷。之前只勾勒出城池基筑,后来的数日他每日勾勒一些,渐渐显出大概整个城池轮廓。只是城中还未添画人物,显得一片空落落的白。 何萧萧想着,突然自嘲地笑了笑。眼下城里气氛如此,街上简直没什么人,倒是像这没完成的画一样。他研开些墨,拿起笔蘸了一点,随手画了两笔,却陡然觉得恶心想吐,画不下去。大约是这两日一直不眠不休地为俞家公子画那春宫图,实在是画不动了。这种事情不能勉强,何萧萧搁下笔,起身来想到榻上躺一会儿。后院对着巷子,隐隐约约传来小孩子嬉笑玩闹的声音,似乎是在唱歌,唱的什么,却听不清。 他侧耳听了一阵,突然就想起几日前和黎尽在街上看见的那群孩子。何萧萧还记得他们唱歌的语调,却已经想不起那群孩子的模样,像是回忆画卷中凭空多出的几个空白的小小身影。后巷里孩子们断断续续的歌声一直传到耳中,何萧萧听了一会,又想想几天前的事情,突然觉出股莫名其妙的寒意。此时明明是炎夏,可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沐浴的缘故,他突然觉得似冷似热,正在难受,就听得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伴随着黎尽低沉的喊声。 “萧萧!萧萧,开门。” 何萧萧几乎是一听见这个声音就觉得安心下来,立即上前拉开了门。黎尽站在外面,头发高高束起个马尾,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缘故,何萧萧觉得他脸色隐约有些难看。他将黎尽让进来,黎尽侧着脸,另一半的面孔隐在暗处,何萧萧看见他线条秀丽的鼻梁尖尖地挺着,显得有几分冷硬。 “你在家就好……这两天我来过几回,都没找见你。你去哪里了?” 黎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何萧萧一愣,随即笑道:“哦,我去医署了,最近那边忙,我去帮师弟师妹做事,忘记告诉你。” 黎尽闻言点点头,走到榻边坐下。何萧萧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在黎尽身边。他身上还有点冷,方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还未过去,便拉起黎尽的一只手环在自己肩膀上,人也往黎尽身上靠过去,黎尽身上很热,尽管是炎夏,他却觉得很舒适。黎尽没什么反应,任由他靠着,沉默了一刻却突然道:“说来也奇怪,方才那俞家公子,带人将粮食打包起来,送到屯营里去了。这么多被征粮的富户,还没有像他这样的呢,这下好,我也沾光了,林校尉还夸我会办事。” “哦?”何萧萧笑了,他蹭到榻上,往黎尽腿上一趴,“那不好么?他大概是想通了,本来嘛,民不跟官斗,他家经商,应该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怎么样,我就说等两天是不是最好,他自己想明白了,你不也乐得好事么?” 黎尽不说话,只是一手撩起何萧萧衣服下摆,在臀瓣上揉捏了两下。何萧萧低声地笑了,很是配合地爬起来,在床榻里侧翻身躺下。黎尽转过身,两下将何萧萧上身的衣服剥下去一半,一手格到何萧萧膝弯中间,将他两条腿并拢在一处折起,另一只手伸到何萧萧嘴边。黎尽的脸色其实不大好看,可何萧萧着实想他了,也没有注意到别的,很是主动地转过头将他两根指尖抿进口中细细舔舐。黎尽见他睫毛低垂,不住颤动,本来心中就焦躁,现下立时更胜几分,没等何萧萧舔吮几下,就抽出手指来去摸索下面。何萧萧双臂被没褪下来的衣服锁在后头,叫后背压着,痛得要命,可黎尽两根手指沾了唾液,滑溜溜地在后面进出来去,没完没了地摸索,弄得何萧萧气喘吁吁,无暇他顾。 何萧萧咬着牙,抽紧了双肩在榻上辗转了片刻,弄得半干的长发都汗津津地粘在脸上。黎尽弄了好一会儿才抽出手指,何萧萧听见他窸窣褪下下衣,随即指尖又在下面戳刺摸索了一下,何萧萧还未及反应,黎尽就已经挺身顶了进来,还好何萧萧惯于与他做这个事情了,也没觉得很痛,反而觉得满足而且舒适,立时扭腰催促他进得再深些。 黎尽却停了下来,从榻上随手拾起一件衣服往何萧萧脸上一扔,将他脸孔盖住。何萧萧不明就里,手腕却在方才的辗转中被万花谷弟子那对于夏日来说有些过于厚重的外袍紧紧锁死了,一时挣脱不开,只能喘气道:“你做什么?” 黎尽不说话,只是挺身用力整个顶进去,一下也不停地用力抽弄起来。这么一来,何萧萧根本没工夫去计较方才发生的事情了,只能自顾自地低声呻吟喘息。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很不舒服,双手双腿都被褪下来的衣裤辖制着,朝上的腰侧被黎尽用力按着,时间一长,脊梁后面抽筋似的痛起来——何萧萧终于觉得有些不对,黎尽显然是颇有经验的,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懂得顾及对方感受,哪有像今天这样,存心要自己不好过似的。他挣动了一下,想出言让黎尽帮他换个姿势,可被黎尽一连串的用力抽送弄得只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 “……啊……换……换一……” 黎尽一巴掌拍在他翘起的半边腰臀上,瓮声瓮气道:“别动。” 何萧萧一愣,这声音夹杂着情欲中的喘息和不耐烦,听起来很奇怪,跟寻常的一点都不同。何萧萧虽然不舒服,可他不知道这个半侧卧的姿势,让紧实的双臀夹得紧紧的,黎尽顶弄之间,即使是抽出,也被那滑腻的两瓣挤压得极是舒服。 “你……啊!黎尽……你、你怎么了?”何萧萧挣扎着抬起头来,可是这姿势实在太难受,只能仰起一半颈背,又无奈地倒回去。他觉得隐隐的火大,只因着他这种性子,最烦这种莫名其妙的无名之火,这么一想,也不管腰骨疼痛,用力挣扎起来想要脱出黎尽的钳制。 “叫你放手了……我说我……疼!你没听见吗!黎尽!” 黎尽差点按不住他。一股无名火在两人之间陡然升腾起来,何萧萧未及挣开,就觉得双腿被黎尽从膝弯处带起往上提,黎尽的手在他后臀处又用力拍了一把,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紧跟而来的是布料撕裂的沉闷响声,竟然是黎尽直接伸手撕了锁住他双腿的裤子。残损的布料和靴子都还缠裹在腿上,何萧萧还没来得及骂人,黎尽双手已经分别扣住他两边膝弯,用力反折上去,何萧萧双腿被大大分开,随即是黎尽整个人压了上来。 这姿势门户大开,本来一直留在体内的硬物随着黎尽的动作一下子进到极深,何萧萧猝不及防,拖长了声音啊地叫起来,他脸上还盖着之前黎尽扔上去的衣服,什么也看不见更觉得有几分惶恐。黎尽喘着气靠得很近,动作不是太快,却似乎一下又一下顶弄到比之前更深的深度。何萧萧张嘴想叫,却连叫声都发不出来,腿被反折着,膝盖几乎被压到脸颊两侧,腿根处一阵阵地痉挛似地抽痛不住,可偏偏黎尽在他里面极深地戳弄着,每一下都似乎带着要将他里面整个撑开的意思,止也止不住的酥麻快感和着被强行打开的剧痛一波波地涌起。 何萧萧浑身哆嗦,他两只手被衣服锁着,偏偏还压在后背下面,若不是气都喘不上来,定然是连黎尽的祖宗都要问候的。黎尽疯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何萧萧被肩胛骨后面传来的剧痛弄得发懵,偏偏下身又快感迭起,此时连话也快要说不出了,只能断断续续地呻吟。 “……黎……尽……啊……拿开……拿……拿开……” 黎尽还在沉重地一下下喘着气,一时没有听明白何萧萧的意思,可何萧萧连声音都发抖了,好像还带着从来没有听过的哭腔,让他觉得不能不仔细分辨何萧萧话里的意思。何萧萧断断续续地重复这一句数次,黎尽才恍然明白,何萧萧是让他拿去盖住头脸的衣服。黎尽一手将那衣服掀开,又立即去帮何萧萧褪下锁住手腕的衣服。他先前一时热血上头,此时才意识到何萧萧痛苦不堪,转头一看何萧萧,只见何萧萧抬高了下巴大口喘气,满脸都是水渍,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黎尽之前那股无名火稍稍退了下去,此时瞧见何萧萧模样,陡然觉得一股愧疚,他伸手为何萧萧擦去脸上水渍,何萧萧双手刚刚被松开,一时痛得还不能动,黎尽下身动作也不知不觉地停了,冷不防何萧萧双腿往他跪坐着的大腿后面一勾,小腿有意无意地在黎尽后腰磨蹭两下。 “……啊……别、别停……” 黎尽一怔,随即倾身压上去。何萧萧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痛未缓解,额上不住流下汗水来,滚落到半干的凌乱不堪的长发里。他眨眨眼睛望着黎尽,睫毛上挂着没干的泪水。 “萧萧……” 何萧萧似乎是缓过来一些,他伸出双臂用力搂着黎尽。两人交缠舔吻,何萧萧明明不想哭,却不知道是被快感还是痛感刺激得方才流出眼泪,此时就再也止不住,随着黎尽越发激烈的动作一串串滚落下去。黎尽紧紧压着他,两人四只手手指交缠相扣,何萧萧觉得热意难以忍受,却固执地逆着痛感将两腿分得更开,引着黎尽更深地进入。让人听得羞愧不已的粘腻水声和撞击声响成一片,何萧萧呻吟着,黎尽能感觉到他腰腹突然紧紧地绷起来,两人相贴的胸腹前渐渐弥漫开一阵冰凉粘湿的意味。 有些白液甚至溅射到何萧萧自己的脸颊上,何萧萧咬着牙,连后面也一同绞紧起来,黎尽费尽了力气按住他,用力抽送了最后十来下,这才抽身而出,尽数泄在何萧萧紧紧绷起的小腹上。两人的东西混在一处分量很是不少,沿着何萧萧因为高潮而微微抽搐的腹部肌肉线条缓缓从腰侧滑落下去。黎尽低头舔吻何萧萧脸上那些液体,何萧萧任由黎尽摆弄,只是兀自深深浅浅地喘息,片刻之后,他像是恢复了力气,黎尽还没来得及安抚他,何萧萧已经猛地推开他,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 腰腿因着方才的姿势还在抽痛不已,何萧萧扶着腰踉跄了一下,终究是站直了。黎尽下意识地想去扶他一把,何萧萧却头也不回,一手用力挥开。 “……一边去!” 何萧萧力气不小,黎尽被他这么一下正打在手臂上,一痛之下之前的无名火又起了来。 “自己快活完了就翻脸不认人?” 何萧萧回过头,情欲的潮红已经从他脸上褪去,黎尽看见他气得惨白的一张脸。 “去你妈的!你自己试试?!”何萧萧出手快得惊人,黎尽猝不及防,被他一拳捅在锁骨之间的位置,跌回榻上,疼得眼前发黑。何萧萧走上前来,又是一拳,黎尽又没能挡住,何萧萧想起方才的事,气得发懵,还要再打,手腕却被黎尽攥住了。 “你发什么疯?!” “这话该我问!”何萧萧吼起来,“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黎尽突然低声冷笑,手却死死卡着何萧萧的手腕不松开,“那个俞立通,送粮来屯营的时候,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你这两天到他家干什么去了?” 何萧萧一怔,手也松了劲。他想了一阵,突然明白过来,恨得咬牙切齿。他之前是不想让黎尽为难,才悄悄去俞家替人画画,黎尽觉得对俞家好言相求是多此一举,自己这事做的在黎尽看来,定然也是多余,因此就没同黎尽说这事。本来已经同俞家公子约好,不在黎尽面前提这事,可是看黎尽这反应,只怕是那俞立通到底对征粮一事怀恨在心,在黎尽面前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话,引得黎尽误会了。 “你不是从来都说自己最爽快,怎么这会不说话了?”黎尽的声音阴阳怪气。 何萧萧想明白了,再看黎尽神色,果然是十足的怀疑和酸意。一想通此事,何萧萧顿时觉得好笑,可全身都还在火辣辣地疼,一想到自己累死累活两天,黎尽不知道也就罢了,还为了俞立通几句话就这样怀疑自己,心里顿时又觉得气愤难耐。 何萧萧撤了手,不悦道:“……我明白了,就为了这事?你们之前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我怕你要坏事,那俞公子有心刁难,我去了他家两日,帮他修补了几幅前朝珍品,还帮他画了画儿而已。”他一点没发怔地解释开,黎尽倒是一愣。再想之前俞立通那些话,仔细思量,何萧萧说的显然是真的。俞立通来送粮时,态度傲慢,语带挑拨,黎尽一听何萧萧的名字,来不及多想,就跑来何萧萧这里兴师问罪。听了何萧萧的话,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是又热血上头了。再看何萧萧,眼睛下面两弯浅浅的青色,显然这两日都没有好好休息。 这些年过去了,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再也不会这般冲动。一股恼羞成怒的感觉伴随着惭愧和对往日的痛悔直涌上来,他想着上前抱住何萧萧道歉,可是不知为何,人却不由自主地一下子站起来,冷声道:“我之前明明说了,这事我会处理。你以后若是没事做,也少插手这些。” 何萧萧一怔,气得脸色煞白。黎尽却不说话,闷头一手捞起榻上外衣,转身带上门就走了。 (十一) 何萧萧坐在低矮的桌案边,药杵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轻响。他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满心里都在想着别的事情,直到顾平从旁边伸过手来,轻轻在他脸上蹭动。何萧萧一惊,顾平却已经抽回手来,自然而然地轻声道:“药汁溅在你脸上了。” “啊。”何萧萧应了一声。他知道,顾平显然已经看出自己的反常,只是师弟不发问,他就懒得解释。黎尽之前拂袖而去,让他越想越气,刚开始简直恨不得就此同黎尽分道扬镳算了,可过了这几日,又觉得黎尽会怀疑也是情有可原,自己虽然解释了,可到底语气不善,没给他面子。可虽然这么想,他又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为了黎尽受累,到头来他不领情不算,还严加指责,实在是气人。本着这样的想法,黎尽不来,他也不愿意去屯营找他了。 顾平抓起一小把草药,放进药臼里,一手提笔在旁边的药方上又添了几笔。“师兄,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好,”他边说边摇头,语气淡淡的,“这几天外面可乱起来了,师兄你听说了不曾?” “嗯……嗯?”何萧萧总算回过神来,皱眉望着顾平,“怎么了?是为着粮食的事情?” 所有人都已经渐渐感觉到,一切问题,都开始围绕着粮食。虽然眼下并没有一步走到饥荒的程度,狼牙军也尚未再次围城,可是各处城门都已经关了。周边再也征缴不到什么,派出去申请调拨粮食的信使,也始终没有回音。城中百姓,家里存粮有限,他们并不知道战事什么时候再起,要打多久,是胜是败。街上的流言,伴随着逐渐升腾起来的酷热暑气,在表面的死寂下悄悄蔓延沸腾,烧煮着同样躁动惶恐的人心。城中百姓,虽然不至于会饿死,可许多人,已经开始惶恐,许多平日里常吃的东西,已经许久没在市面上见到了。就算是现在还有的,分量也不足,已经没有人敢放心大胆地满足口腹。顾平他们在医署感觉不到,何萧萧自己虽然住在外面,可算在屯营的人头里,更是无法直接感觉到城中缺粮所带来的恐惧。 “是……”顾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听说这几日,守备军在找富户征粮。我今日出门,见到城东那片乱糟糟的,打听了一下,说是好些人家闹翻了天。城里富户,有一户姓俞的,师兄你还记得么,上回你陪罗师妹去给他家的女眷看过病。” “啊?记得,记得。”何萧萧一下子清醒了,“怎么了?” “听说那家富户不愿意交手上已有的屯粮,他们富贵人家闲钱多,平日里一直往外放钱,借给不少平民百姓,这回在征粮之前,强行派人去人家中催逼借款,拿不出来的,就逼着人用家里的存粮上缴,好多人家一两日之内还不出钱,连粮食都被抢走了。” “……什么?”何萧萧睁大了眼睛,顾平这话是他之前死也想不到的,此时听着这些,他竟然觉得自己也像是半个罪人,连说话都结巴了,“……这……这大敌当前……还有没有……有没有王法了?官、官府也不管?” “就是因为大敌当前,才没王法了。”顾平手上稳定地一下下捣着药,语气听不出波澜,可是何萧萧了解他,知道师弟医者仁心,定然是不忍的,“这也不是最糟的事情,本来城里流言就多,那些富户,定然也是愿意把更多粮食屯在家里,临到有事了,反而想方设法来算计穷门小户家里的东西……”顾平说着摇头,他的长发拂在衣服上沙沙作响,“俞家用了这一手之后,许多富户都争相效仿,许多平日找他们借贷的人家,都遭了殃了……哎,师兄,你去哪里?” “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何萧萧急煎煎地站起来,顾平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东西,他已经跑得没了影子。 屯营里静悄悄的,正是上午操练过后最安静的那一阵。何萧萧连问了几个人,才看见黎尽在空无一人的校场旁边的木栅栏上,一个人垂头坐着。何萧萧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之前那次来找他,也是在校场,也偏巧赶上空无一人。这么大的地方,明明平日里是千百人聚集的练兵场,可偏赶上他来找黎尽的时候,就总看见他在这里独自寂寥。他想起第一次看见黎尽的时候,也是在校场,那一群人踢打完了之后就四下散去,也是黎尽一个人拂去身上灰尘爬起来。何萧萧一直觉得他同一般的兵士不太相同,这种孤独没落的神色,出现在谁身上也好,也不该出现在他身上。这种意味很难说得清,但是,一般人总觉得,出征的将士,哪怕死难沙场,也定然慷慨悲壮,就算孤身奋战至最后一人,身边也定然该有无数同僚英魂,绝不孤单。可在黎尽身上,反而经常有一股形单影只的意味。 黎尽抬起头,何萧萧看见他几乎是有点慌乱地站起来,往自己这边快步走来。何萧萧看见他脸上的愧疚,心里好像就突然没有之前那样生气了,不过他此时来找黎尽,也并不是为了之前的事情。还没等黎尽开口,何萧萧就道:“城里出了事,你们知不知道?” “什么?”黎尽的神色有点诧异。 何萧萧将之前顾平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黎尽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何萧萧说完,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何萧萧见他木雕泥塑一样站着,不由得急了,伸手捅了他一把,道:“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啊!” “知道,”黎尽缓声回答,“我听说了。” “那你们将军呢?官府——官府连办事的衙门都挪到屯营附近了,官府的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往富户那里征粮的事情,还没做完是不是,你既然知道了,就去告诉你们校尉,至少……” “连我们都知道了,周将军会不知道么?你要我说什么?萧萧,”黎尽皱着眉头,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沉思地去摩挲下巴,“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周将军……或者官府的人知道这事,就能有什么改变?” “什么?我……”何萧萧愣了,一时也不明白黎尽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发冷,“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去阻止那些人……城里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清楚,那些小户人家,也就统共剩了这么些口粮,富户纵使催债,也不该这个时候,这让他们怎么活呢?难道……”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黎尽伸出一只手来摸摸何萧萧的肩膀,“你的意思是,富户应当缴纳的那部分粮食,应当他们自己出,但是之前强催了小户家里的存粮,现在应该让他们开仓……把粮食还回去?” 何萧萧点了点头,他的神情里有点疑惑。 “难道不是这样?” 此时天色已昏,身后的城池一片灰蒙蒙的黯淡。何萧萧虽然原本生的英气好看,可这种神色,在这样的背景下,睁得圆圆的眼睛显得十足的有些天真。黎尽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他往前走了一步,抓起何萧萧的手。校场旁边空无一人,可他也并没去看,显然并不打算偷偷摸摸。何萧萧愣了一下,他的手被黎尽握在手心里,黎尽的手掌上缠着脏兮兮的布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什么伤了,他轻轻捏着何萧萧的手,又拿起来贴在脸上,转头用嘴角亲吻掌根。 “萧萧,你听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一面说一面盯着何萧萧的脸,不意外地看见何萧萧的神色从柔和开始变得冷硬,可他还是打算继续说下去,“那些小户人家,原本就欠人钱粮,官府已经派人去看过了,这种情状,也多是到期未还,债主催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钱,就用粮食代替,官府也不好说什么。富户缴纳粮食,上面下的征缴令上的数目,他们已经尽数缴纳,他们自己愿不愿意开仓放粮,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官府管不了这许多。” 何萧萧冷冷地抽回手。黎尽想抓却没抓住,只好收了手定定地望着他。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活该看着他们饿死,见死不救?” “……萧萧。”黎尽无奈地唤了一声。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懂了。”何萧萧心里发空,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烧。他其实不是不知道,黎尽说的有道理,让他无法反驳,可就是因为黎尽句句都让自己无法反驳,本来在自己看来十足不合理的事情,被他一说,仿佛都变成了天经地义,而自己偏偏还发觉自己连一句回嘴的余地都没有,所以自己才忍不住更加气急败坏。他从小在万花谷长大,虽然不是杏林弟子,可也曾品尝百草,在幽微淡雅的药香中长大,学的是贵贱同命,揣的是医者仁心。黎尽的语气温柔而冷漠,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没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富户也已经尽数缴纳,官府一纸公文是死的,他们作为守备军,不过按命令行事。 他想起黎尽说过的话,上面指东,他们绝不打西。这是优秀的将士必然要遵从的原则。可官府的公文是死的,人心却是活的,谁没有家人,谁不想在这烽烟四起的乱世中平平安安活下来?黎尽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他心里发堵,更想到之前自己还为俞家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到头来俞家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何萧萧顿时觉得,连自己也厌恶起自己来。这种厌恶的情绪从周身一下子蔓延上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想想不妥,又退了一步。 黎尽也往前踏出半步,又定住了。 “萧萧……”他无奈地唤着何萧萧的名字,“别这样……你想想我说的……” “是,我想了。”何萧萧冷声回答,“是我自己不明事理,居然还来找你说这种话。你们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懂得的事情,自然比我这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多。我找你说这些,也是我自讨没趣了。” 他说着冷冷地斜睨了一眼黎尽,转身就要走。黎尽被他呛了一声,一股无力无奈的情绪立时涌上来,便也急道:“萧萧,你听我说……我不想跟你吵……我不想跟你吵!你怨我?我说的难道不对?再说了,就算我顺着你说,难道就能怎样?我又不是守城主将,你觉得谁能听我的不成?” “你不用顺着我说,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 何萧萧性子虽然爽快,可一旦气上了头,说话也拧进一根死理,绞着钻着往里面说,将人逼到角落,逼得气哽声噎。黎尽又让他给噎了一下,之前他一直因为之前的事情觉得对不起何萧萧,因而一直低声下气,可此时给何萧萧这么挤兑,又着急着想解释清楚,说话也就不如之前那样慢条斯理了。 “……我清楚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我铁石心肠,见死不救?我告诉你,就算是现在周将军和官府下令,这事也不会按你说的那样办……”黎尽的声音含着隐隐的怒气。 “是啊,我说了,我没见过世面,当然不会按照我说的这样办。”何萧萧知道自己的话越说越扭,语气也控制不住地越发尖刻,“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从方才开始,他就竭力想控制,却控制不住,他也知道黎尽说的没错,黎尽也没有任何的决定权,不过奉命办事,可是他哪怕表现出一点点的同情,或者一点点对自己的话的赞许之意,自己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可偏偏没有,黎尽只是将所有事情陈铺开来说,冷漠得让人无法接受。 “既然你自己都说自己没见过世面……”黎尽顿了顿,似乎在竭力压制怒气,可是已经很难止住,“那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在气什么,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实话不好听,可是我也不想骗你,萧萧,我不想骗你——就算是周将军下令,也不可能让富户开仓放粮,城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此时开仓,发给之前那些被拿去了粮食的小户人家不说,别的人家看见了,万一来抢……现在人心是什么样,你难道不清楚?万一引起骚动,还要守备军出兵镇压!现在大敌当前,哪里能分出人力来解决这种麻烦,你到底怎么回事,跑来这里跟我争执这些没用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 “好了!好了别说了!”何萧萧越听心里越凉,突地大喊着出声阻止,“你当我是蠢吗,能不懂你这套顾全大局的大道理?你就只光会在这里说,你没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这狼牙军还没来,城里已经像是死城了,你们每日在屯营里好吃好喝的说着操练,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么,你去看看那些到医署里看病的人,都已经是那副样子,更何况是——” 黎尽猛地踏上前一步,何萧萧一怔,最后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两人身量差不多高,四目相交,何萧萧看见黎尽眼神里闪烁着一点晦暗的冷光。 “既然你不用我教你什么顾全大局的大道理,那你们那些医者仁心贵贱同命的大道理,你也不用拿来教我。” 何萧萧看着黎尽因为隐忍怒气而显得陌生的面孔。黎尽生得清秀俊美,虽然面上已经有些征战风霜,可仍能看出还是翩翩少年时的美貌风流之意。尖直的眉,上挑的眼,都带着一股森冷的漠然——这张脸何萧萧看了很久,可此时却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两人默默无言地对视了片刻,何萧萧突地转身,拂袖而去。 (十二) 夜深了,营房里面虽然还是一片燥热,可此起彼伏的鼾声已经四下响起。白日里操练辛苦,就算这里是火上蒸笼,也没有人会睡不着的。可黎尽偏偏睡不着了,他从床榻的尽头坐起来,四下环顾。所有人都睡得很死。他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爬起来,走到外面去吹风。 风也是热的。营地里面一片寂静。天气闷得让人难以忍受,像是要下大雨了。黎尽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远处营火闪动,是值夜的同僚们正在交接。 他又梦见了一片白寥寥的大地,烈日炙烤着越来越脆弱的防线。所有人的枪尖白寥寥的,唯有秦沛阳头上的红翎子闪闪烁烁,他们手执长枪在前面走,将自己一个人留在焦枯白燎的空地上。他想要追上去,却追不上,红翎子闪动了几下,是秦沛阳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听不清,想要大喊,喉咙却被扼住了,眼看着那一队人在秦沛阳的带领下,渐渐消失在一片明亮刺目的白光里。他惶恐得要哭,周围却渐渐出现人声,他迷茫地发觉自己站在一处热闹的亭台中间,鼻间嗅到的,是浓烈的脂粉花香。周遭的姑娘们笑语迎人,他还未明白过来身在何处,已经有温香软玉的身子靠上来,他本来不想笑,此时却像是忘记了之前那赤白而死寂的战场一般,不由自主,心醉神迷地笑起来。有人分开人群走过来,无奈的脸,口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还是秦沛阳,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不欲听他唠叨,可周遭的声音又一次渐渐寂静下去,他眨着眼睛,眼前出现何萧萧拂袖而去的背影。这次他感觉到一种贴近真实的惶急,急匆匆地伸出手去,可何萧萧早已远去,任他大喊着解释,仿佛也全然听不见。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何萧萧也醒了过来。一旦醒了,就立刻觉得燥热无比,粘湿的热汗顺着脖子后面往下流去,将发际线后细碎的刚长出来的绒发也浸得透湿。他辗转反侧,试图再躺片刻,好静下来重新入睡,却终究无可奈何地坐了起来。怕吵醒另一侧睡着的顾平,他不敢点灯,只好摸索着往外走。可只走了一步,就听得从旁边黑暗中传来顾平的声音。 “师兄,你怎么了?” 顾平的声音虽然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可是很是清醒。何萧萧隔着黑暗,也能嗅见他身上和发间的药香。明明是这么热的天,师弟却一直都是清凉无汗的模样。何萧萧明白是自己心不够静,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自从和黎尽彻底闹僵,为了防着黎尽去找自己,他索性不住在外面,搬到医署来帮忙,跟顾平住在一处。可是人虽然是过来了,心却还在黎尽那里,顾平见他气氛模样,便出言询问,何萧萧本来不想说,可是他这样的性子,哪里忍得住,没过多久,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从此以后便也没有忌讳了,开口是黎尽,闭口也是黎尽,说起黎尽来,就气愤难耐,可是片刻之后又忍不住要继续。 顾平耐心得异常,竟然从未阻止何萧萧向自己抱怨。何萧萧说出来的话,有些只怕他自己冷静下来,听了也是要觉得好笑的。说黎尽不顾念自己的感受也就罢了,继而说他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五花八门。顾平连听了数日,也没说什么,何萧萧喋喋不休,他也只在适当的时候出言安慰两句。何萧萧狂怒了几日,渐渐镇定下来,话少了许多,每日只是沉默地帮忙归置药材,画也许久不见他画了。 “没有怎么……热醒了。”何萧萧不耐烦地一撩头发,将它们尽数挽起来打了一个结。黑暗中顾平沉默了一刻,道:“师兄坐过来罢,我给你扇扇风。” 何萧萧想横竖也是醒着,便摸索着走过去,在顾平睡的榻沿坐下。顾平从旁边摸出一把蒲扇,轻轻给他扇着风。何萧萧听见顾平稳定而温柔的吐息,渐渐觉得心里的燥热也退了下去。顾平一面给他扇风,一面低声同他说话。 “你又在想心思了。” “想起来就气……我能不想么。亏我还将他引为知己——”何萧萧气哼哼地说着,“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上。” “我今天出去了,外头情况更不好了。都说狼牙军没几天就要打来,外面已经开始出现哄抢粮食的事情了,而且这几日医署里来的病人,都……”顾平无奈地叹气。黑暗中何萧萧不是很能看清楚他,却能想象得出他脸上的神色。 “所以我就说,他们当兵的,简直是——” “今天到外面去,已经见有的人家要卖儿卖女到城中大户人家,只求换一口饭吃了。”顾平又叹了一声,“可是这种情状下,就算是卖儿卖女,也没人愿意买。我这两日在想,就算接下来狼牙军可能再次围城,也该先维持城中稳定,眼下见到城中百姓这样,官府和守备军却也无动于衷,实在是让人心寒。” 何萧萧哼了一声。 “谁说不是?你也感觉到了罢?” “……若是师兄之前说的是真的,那位黎军爷,也确实……”顾平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何萧萧的态度,“师兄,你不要再想他了,想多少回,吵多少回,他的想法也不会改变的。” 何萧萧突然沉默下来。顾平听见他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让开了些。 “不……不是这样的,”何萧萧的声音带着迟疑的缓慢,但是话里的意味突然转了弯,“我……我、我其实不是不知道,他说得没有错。就算那些富户为富不仁,就算守备军不肯开仓,可是眼下大敌当前,也只能如此。我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却也……” “那你还同他吵什么呢?”顾平的声音突然冷下来。 “……我不想同他吵,”何萧萧伸出一只手捂住脸,“可是听见他那样说话,心里实在生气,觉得他真是铁石心肠,一点怜悯之心也无,实在叫人心寒……” “既然觉得心寒,又何必还整日黏在一起?”顾平冷声打断他,“师兄,我们从小在谷里一处长大,我从来不记得你是这样自寻烦恼的人。” “我……”何萧萧愣了,一时不知道作何回答,却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扣在他腰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背后一重,是顾平将脸颊贴在自己后背上,另一只手从这一侧环抱过来,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意味将他抱紧了。 “师兄,他已经那样说你,你就不要理他了,好不好?”这话听起来带着一点点孩子气,可里面的期望因为这深夜里看不清对方的脸而显得格外明显,让何萧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想退开,可顾平却紧紧将他抱住了。 “阿平……你,你先放手,”何萧萧尬尴道,“先放手,有话好好说。” “我偏不放,”顾平抬起脸,几乎是贴着何萧萧的耳朵在说话,何萧萧急了,连连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可顾平只装不知道,“师兄——” 何萧萧无可奈何,只能任他抱着,道:“师弟,不要这样。我气他不懂我的意思,可也不是不知道,他说的话有道理。世间千百样人,就算是感情深厚,可说话也难免不对路。我自己气几日,也就过去了,并不是真心恼他。” 他立时就感觉到顾平的手僵了一下,微微放松了。何萧萧趁势抽身而出,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黑暗中一片难堪到极点的沉默与寂静。何萧萧知道自己脸一定红了,顺着两颊不住往下淌着又湿又黏的汗水。对面黑暗中顾平好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何萧萧才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随即一小片光晕散射开来,是顾平摸索着点燃了案头的油灯。何萧萧看见他将灯盏端起来,那灯盏照着顾平散开的黑发和苍白的脸。何萧萧下意识抬起手来遮挡着眼睛。 “师兄,”顾平的声音很冷,“那当兵的,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这句话问得十分直白尖锐,何萧萧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了片刻,尴尬道:“师弟,话不是这么说的,他有什么好,我也说不上来,只是……” “只是我不如他好,是不是?” “师弟……”何萧萧突然觉得无奈,尽管面对着顾平因为失望而冰冷的脸,他尽然又一次想起了黎尽,他想起之前他同黎尽争执的时候,黎尽那一脸无奈的神色。明明不想伤害对方,可却又没有办法同对方解释的无力——想必当时黎尽也是自己现下这样的心境?何萧萧想了想,突然就觉得有些愧疚。对黎尽的,还有对师弟的。 “……阿平,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们从小在谷中一起长大,我从来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好,就像……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可是……” “好了,师兄。”顾平突然出声,倒将何萧萧吓了一跳,“我明白了,不说这些了,睡罢。”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何萧萧心中疑惑,却也无可奈何,又叫了顾平几声,他却不应了。何萧萧没办法,只好吹了会风,回去躺下。可心里乱糟糟的,却再也睡不着了。 黎尽也睡不着,在营房外面一直坐到天亮。兄弟们各自起身,只当他起得早,大家都粗心,也没发觉什么异常,早间的操练很早就开始,狼牙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回来,一天都不能松懈。黎尽揉了揉眼睛,从兵器架上拿了自己的长枪,正准备去校场,就见陈明华跑过来道:“林校尉找你。” 黎尽一言不发地把长枪放回去,往营地里面走。果不其然,又是周守松找他。林校尉看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怪怪的,这也难免,因为任谁也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小小伍长老被周将军叫去。黎尽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如同他习惯之前在军营中总被人排斥和拳打脚踢一样。 周守松因为彻夜同官府中人议事商量巩固布防,显得有些憔悴。大约是才起身的缘故,黎尽看见他没戴冠翎,头发也颇有点松散。 “周将军叫我来,有什么事情么?” “坐。”周守松往旁边一指,黎尽用惯常的拘谨而一点不越界的姿态坐了,腰背还是挺得笔直。周守松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东西,递到黎尽面前。 “……昨日信使送来,本就想给你的,你又偏不喜欢人看见。只好早上叫你来,人少。你自己看罢。” 黎尽有点疑惑,可那卷东西外面用金线捆扎,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黎尽低头道谢,打开来看了一遍。他的手有点发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半夜没睡的缘故,周守松看见他想把那东西重新卷起来,手指却有点不听使唤。 “朝廷给你黎家平反啦……”周守松摇头叹气,似乎也觉得讽刺,“你自己看见了,这回不是我逼你,上面有任命状,你官复原职,重新做你的飞骑尉罢。眼下战时一切从简,没什么可拖泥带水的,回头把任命状宣布下去,眼下正好需要用人,你也……” “周将军,您等等……”黎尽想站起来,却晃了一下,又用力了一次,才勉强站起来,周守松看见他煞白的一张脸,神情古怪,不知道是哭是笑,“您的意思是说……我家……我家……” “没错,你们家那点事,总算是揭过去了。”周守松摇头。 黎尽发出一声干哑的低笑。“周将军……眼下战时,您也说了,一切从简,这任命状,我也不拿走了,您就当没见到过,这事就算没有发生,行么?” “什么?”周守松变了脸色,“这可是朝廷的任命状,黎尽,你不要胡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周将军,”黎尽脸色惨白,神情却已经恢复镇定,他向周守松弯下腰来行礼,“连求粮都求不来,朝廷哪里还管得了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官复原职?您只要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求周将军成全。” “黎尽!你——” “周将军,您说,我爹泉下有知,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欣慰呢?”黎尽脸色还是煞白的,话一出口,原先镇定的神色又波动起来,他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来,周守松上前一步,却还是没有扶住扑跪在他脚下的黎尽。 “周将军,当初若不是您作保下来,我决计没有今日。”黎尽的手扣在周守松的手臂里,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却也没有流出眼泪来,“可是您没看见……我爹当初屡次从兵部上疏,说是安禄山有不臣之心,迟早谋反,没有一个人相信,反而被安禄山党羽污蔑我爹心怀不轨……我爹死了,家抄了,连女眷都没有放过……我那么小的妹妹,也不知被配到哪里,就算如今平反,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今到了这种地步,朝廷再来给我家平反,还有什么意思?要我说,我爹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不会欣慰,他那样的人……就算是……就算是含冤而死,也宁可自己当初上疏所说永不成真,只求大唐太平!如今……如今……”他声音萧瑟,“如今大敌当前,我本来不该推辞的。可是……朝廷给我家平反,过去的那些事情,我都没必要再计较,可……可是……后来,秦沛阳,秦沛阳您是知道的罢?” “我知道,我知道的。”周守松神色也露出心酸之态,他抓住黎尽的肩臂,带着安慰之意连连答应。 “……他也死了,”黎尽面色惨白地重复,他眼睛里干干的,没有泪水,“连他也死了。家里人都死了,就只有我还活着。后来兄弟们也都死了,还是只有我活着。周将军,黎尽不是避战,也从不畏惧自己生死,只是求您,不要再将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交到我手上……周将军,您若是成全,黎尽纵使战死城下,也绝不敢有半分畏惧!” 周守松愣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黎尽声音嘶哑,虽然没有泪水,可颤抖的声音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极致剧痛。 两人正在沉默,突地响起一阵敲门声。黎尽迅速收了手,摇晃着站起来退到一边。周守松唤了一声,应声进来的,是之前派出去的探子。 “禀将军,城外二十里,发现狼牙军先锋部队。” (十三) 屯营里四下都是来来回回的人在跑动,守备军人数不多,叛军重新开始攻城,简直就没有什么人能闲得下来。城楼下面布防的士兵也认得何萧萧原先是营中之人,没有阻拦他。他本来想找黎尽,可是听得前面城上一片杀伐喊叫之声,也知道不能添乱,只好在城下住了脚步。他没站住多久,城上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抬下伤员来,众人纷乱跑动,个个脸上都是血烟腥风,何萧萧虽然心焦,却也明白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觉得自己多余,就听见那边有人大声喊着医官,喊了半天,营地里却乱糟糟的找不到人,想是医官在别处忙碌,顾不上这里。 何萧萧拎起衣摆跨过凌乱的营地,快步地走过去。 “没事没事,”他冲那些士兵们挥手,“这里我先来!” 周围的士兵都认得他,各自叫了声何先生就匆匆跑开了。何萧萧虽然是丹青弟子,可是离经易道的基本心法都懂,不太严重的伤也是能治的。他看了看这些人,大多数是被箭矢所伤,好在都不是要害部位,就是不方便挪动罢了。旁边不知道是谁丢下的药箱,何萧萧一手按住地上伤员,一手翻出小刀,三两下挖出那人肩上箭头,随即用水洗净,拿出止血散来洒在伤口。周围还有好几人,他没有时间精工细作,只好先草草为他们止血。不远处城楼上不断传来杀伐之声,虽然在这里看不见,可那声音听得他心里也揪紧了。可一旦忙碌起来,渐渐就忘记了要去找黎尽这回事。 军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他看了何萧萧一眼,也没说什么,两人各自动作利索地给伤员包扎。天气实在太热了,何萧萧也管不了那么多,顺手用裹伤的布条将头发一挽,卷起袖子继续忙碌。汗水淋漓地从两颊汇聚到下巴流淌下来,手却空不出来,只能不断地抬起手臂,用卷到上臂的衣袖去擦,时间一长,何萧萧觉得头昏眼花,城楼上的那一波攻势似乎还停下来,狼牙军仿佛永不疲倦似的。 汗水混合着灰尘流淌到眼睛里,又辣又痛,逼迫得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东西,将沾满血污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转而去揉眼睛。眼泪流出来,何萧萧眨着眼睛,突然看见黎尽站在不远处一群人中间,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分派什么任务。一群人各自散开,黎尽刚转过身,就看见了何萧萧。何萧萧一见他没事,心里突然一松,正要开口叫他,黎尽却被远远的另一边叫了名字,他来不及往何萧萧这边走,只能对他挥了挥手,随即快步跑开了。 一直到暮色四合,狼牙军攻城的攻势才渐渐弱下来。营地里渐渐安静,四处开始燃起火把。何萧萧撑着膝盖,极缓慢地站起来,却还是踉跄了一下。腿疼得简直站不住,他能感觉到顺着两边腋窝一直往下淌着又湿又黏的汗水,被夏日夜晚的风一吹,不知似冷似热,让他止不住地打了两个寒颤。他想走一步,却又踉跄了一下,身边的伤员们低沉的声音声在耳鼓中被无限放大。 一只手从背后扶住了他,何萧萧回头一看,黎尽皱着眉站在他后面,这么近的距离,他能很清楚地闻见黎尽身上的烟火和血腥味儿,还有汗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实在算不得好闻,可何萧萧知道自己也是一样。他刚要开口说话,黎尽就伸出手,用力把何萧萧头上的东西一拽,皱眉道:“怎么把这个系在头上!” 何萧萧一看,是先前包扎用的白布,之前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哪里想得到是不是吉利。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转眼看见黎尽一手挎着弓,还提着一匝箭矢。 何萧萧走上前半步,像是完全看不到周遭来来往往的人,他双手捧住黎尽的脸颊,在他周身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没受伤罢……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 “没,我哪那么容易……”黎尽还没说完话,那边就又有人叫他了。他只好对何萧萧摆摆手,急匆匆道:“你这两日得空,还是搬进屯营里来住,一围城,城里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你绝不能呆在外面。” 他说罢就急急忙忙走开了,这些话语速很快,似乎还带着一点尴尬,之前争吵的那点难堪,还没有完全消弭下去。 狼牙大将安思杰,领兵重新围城。之前围城两次,都被打退,已经让他在军中多受责难,此次再围,简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儿,力求将这座城池彻底困死。先前周守松派人接战,城中区区不到八千守备军,竟然将他的人马打得损兵折将。安思杰此番再来,在先前的气急败坏中,多少添了点志在必得的意思。探子已经打探到情报,周围能提供给这座城池粮食的地方,都担心自己失陷,根本不愿伸出援手。自己上次撤军之前,又将周围都扫荡一空,这座城不声不响地,捱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定然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只要他们粮食耗尽,那就不攻自破。自己也并不急,只带人围守,困死他们是最好。 “今日探子已经查明,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各自驻扎着三座大营。东北方向,这里,屯放粮草。可是不知道具体多少。” 周守松将手从地图上收回来,摇摇头,望着闪动不住的灯火。黎尽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地半低着头。周守松等了许久,也不见黎尽有反应,只能开口道:“黎尽,你……” “周将军,不用再说了,”黎尽突然点点头,“我明夜出城,去探查情况。” “什么?你……你不是……”这下轮到周守松诧异了。先前黎尽执意不肯接受朝廷委任的军职,更是执意要周守松不将这件事在城里宣扬出去,周守松还以为他打算就此退后,避开事情。只是因为他知道黎尽有领兵之才,人也机灵,现下狼牙军这围城死守的架势不对,这才叫了黎尽来,纯粹只是想问问他的意见罢了,没想到黎尽一开口就是愿意出城。 “……周将军,我不愿意再带兵,并非不愿意一己当先。”黎尽的声音很低,“我知道,此行危险,您手下的各位副将都身在要职,万万不能冒险。我夜里出城,将军不要告诉旁人知道就是,若是能侥幸带得消息回来,将军也不必同旁人提起我这个人;若是回不……” “住口!”周守松厉声打断他,眼睛却止不住地亮了起来,“黎尽,我知道你心底里到底还是放不下……可是别的不说,我是知道你有多少本事的,探查狼牙大营,也难不倒你。” 黎尽低头不语。周守松又道:“你明日夜里,带三百精骑,从南边侧门出去。” “周将军……”黎尽抬起头,眼神闪烁,“我不想带人,探查一事,几人足矣,何必又带上那么多——” 他的神色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恐惧。周守松的神色却突然严厉起来,黎尽又看了他一眼,只好住了口。 “黎尽。”周守松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灯火闪动,他的背影跟他的声音一样,显得阴沉沉的,“城里什么情况,我已经不知道了。军中最多还剩一个月的粮食。” 黎尽愣了一下,周守松虽然已经转身走向另一侧,他却已经明白了周守松的意思。狼牙军粮草充足,带人出去,能探则探,能抢则抢。安思杰等人也不是傻子,定然知道他们城中已经不剩多少存粮,故而他们也不怕狼牙军看出城中已经开始缺粮。狼牙大营驻扎在城门东北方向,虽然为了围城,已经拉开极长的布防,可南面一线薄弱,从南面偏门出城,最是合适。 第二日狼牙军照例攻城,黎尽未上城参战,可是一整日都在同手下士兵嘱咐今夜出城探查事宜,根本分不出心神来去找何萧萧。不过他知道,何萧萧在这种事情上还是能分的清楚,不会耽搁。白日里忙的时候,间或也有一两个念头闪过,若是自己此行回不来了,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何萧萧了。但是这些念头只是稍纵即逝,被他扼死在萌芽之时。晚上还有重要的任务,他绝不能为此分心——黎尽这样想着,却更加觉得愧对何萧萧,只好竭力将心思转移到手里的事情上。分派给他的是一支精锐骑兵,这群人没见过他,平日里也不是由他带领,此时突然被交到这么一个从天而降的人手里,心里定然是不满的。黎尽很清楚,但是他也知道,这些精锐训练有素,大敌当前,分得清孰轻孰重,绝对不会为了心中这一点不满而无理取闹。这么想了,他也就索性沉下心来准备。 周守松选的日子不错。狼牙军经过一整日攻城无果,晚上便收兵退回大营,只留少量巡逻骑兵,在离城池不远的地方来回走动探查。今夜月色朦胧昏暗,时不时被飘来的黑云遮住,天气闷热之极,估计是要下大雨。今年干旱,已经很久没怎么下过雨了。黎尽带着人到了城门,天色黑沉沉的,只有领头的骑兵手上有几支火把,城上传来瞭望士兵的几声叫喊,火把闪了闪。黎尽手提长枪跨在马上,策马后退几步抬头看看城上的信号,随即挥手示意前面几人熄灭火把。四周陷入相对的黑暗中,只听见人和马儿轻微的鼻息。 天气太过闷热,重甲穿不住,所有人都是轻甲,为了不引人注目,连轻甲都用草木灰擦过,黑沉沉地反不出一点亮光,也只有黎尽,为了手下士兵容易辨认,头上束着冠翎,连那银色的发冠也涂黑了,只有红红白白的翎子在不远处还能勉强分辨。 信号火把又闪动了几下,黎尽知道,这是远处探查城池情况的狼牙骑兵走远了。这间隙十分宝贵,容不得拖延。侧门已经悄无声息地打开。黎尽从马镫上半站起身子,对着后面做了个手势。 带人走出城门的一瞬间他有点恍惚。这种领兵的岁月,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有这么一日。他只走神了很短的一瞬,立刻就明白自己不能这样,于是稳住心神,策马而出。城外是平原,没有山丘,很是不利于隐蔽,远处狼牙几处大营的火光都可以瞧见。他们不敢走快,唯恐马蹄声音惊动狼牙巡逻兵,可是若是走得满了,赶不上间隙,又很容易被发现。黎尽小心地控制着马儿,带着人悄悄往东北面而出。之前派出的探查近处情况的个别探子,已经将狼牙军这几日巡逻的间隙打探清楚。夜色黑沉沉的难以分辨,想要精准地掌握时间与距离,实在是太难了。 一行人往东北方向绕去,他们运气十分不错,一路都未曾与巡逻的狼牙兵遭遇。狼牙大营西侧有些小土丘,可以暂时隐蔽一下。黎尽挥手让后面人停下,身边号骑打个哨令,队伍在土丘后面悄无声息地迅速破开分成三队,两队各自往西北和东南方向去了,狼牙几处大营粮草,都要分别打探清楚。黎尽拉紧缰绳,制住胯下有些躁动的马匹,手上长枪一指,旁边人得令,迅速变了队形分散开来。这小土丘后面也是狼牙巡逻兵经过的路线,不能呆得太久。黎尽策马向前,从反方向带着人往东北方向绕去。这里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狼牙粮草营。粮草重要,可是就算再有重兵把守,也比不得大营深处人多。虽然就在大营旁边,可是如果发现异动,大军来救,还需要一些时间。这点时间很短,但是若是善加利用,也足够了。黎尽做个手势,周围人悄无声息地策马分散开来。他们不能靠得太近,不过这里已经足以估计狼牙军粮草数量。 “头儿,你看看,”许胜斌凑过来,低声在黎尽耳边道,“那边……你看那边,对,那边不是粮草营,是辎重营了。运粮草的牛车,还有军中养的牛马,都在那边……” 黎尽拽紧了缰绳。为了防止马儿发出声音,所有战马的口鼻处都被铁箍箍住,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鼻息。月亮掩藏在不住漂浮的黑云后面,洒下黯淡的光。对面大营里有零星的人影走动,火把到处在绰绰燃烧。 “其余粮草,都估算清楚了没有?” “大致差不多了。” “那就快走。”黎尽策马调转了半个身子,压低声音,四下安谧无比,可他觉得后心一直往下流淌粘而且冷的汗水,“这里不能一直呆了,算算时间,那两队也该探查回去了,到现在没有动静,应该是无事。走。” 他说着拨转马头,许胜斌跟在后面,正要聚拢周围士兵离去,就听见东北边不远的地方炸起一声呐喊,随即是一下升腾起来的兵戈交戟之声。几乎是同时,近在咫尺的狼牙粮草营和辎重营立时听见了这响声,也各自传来一阵骚动。 黎尽一下子变了脸色,拉转马头往东北方向跑去。已经来不及了,东北边那一侧的人,与一队半途不知何故转圜回来的狼牙兵迎头撞见。两支队伍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瞬间已经交兵,打斗之声立时就升腾起来。黎尽一见事发,转身一拨马头,侧前方一个狼牙骑兵刚刚迎面而来,就被他一枪搠倒。周遭人声骚动,狼牙军战马的叫声很快就让更远处的营地也开始发出各种躁响。 黎尽见势不妙,放了缰绳一踢马腹,许胜斌见他不回头,却竟然往辎重营方向跑去,立时愣了,却听得黎尽一声大喝:“愣着作甚!带人过来,不许恋战——不许恋战!” (十四) 前方狼牙兵已经聚集起来,但是数量不多。没有人能想到在这开阔地驻军,城中天策军队也胆敢近距离夜探,故而辎重粮草营并无重兵把守。黎尽一马当先疾奔而出,前方聚拢过来的狼牙兵皆遭他长枪横扫,措手不及,一时间人仰马翻,黎尽狠踢马腹,前排围上一群狼牙枪兵,长戟直刺过来,黎尽左手猛拉缰绳,胯下战马一个起扬,那一排长戟统统刺了个空,一击不中,时机已经稍纵即逝,黎尽右手长枪横扫,那一排枪兵都不敌他力气,长戟在大力之下纷纷脱手,各自踉跄出去。还未及反应,这边黎尽已经一踢马腹,从人群中直冲出去。 狼牙兵们再要聚拢,却已然来不及了,后面许胜斌带着人已经策马跟上,这群天策骑兵都是精锐,人马骁勇,奔踏起来气势迫人,看守粮草辎重营的狼牙兵们还来不及听从号令,黎尽已经策马冲进辎重营外侧畜养牲口的栅栏,那边许胜斌电光石火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还不等他下令,已经带人从另一侧突入,一时间马蹄声如奔雷,人声呐喊,战马长嘶,烟火四下纷乱燃烧。狼牙战马和牛群受惊躁动,倏忽间就已经冲开栅栏,往西南方向跑去。 黎尽策马奔到外围,屯营里的狼牙军已经开始各自集结,从四面八方涌来,人数还不算多,黎尽又是一枪搠倒一个,扭头只见天策骑兵们大声叱呵,数百牛群战马声势骚动,受惊一齐向西南方向狂奔。黎尽一见得手,立时放声大喊。 “撤退!撤退!不许恋战——不许恋战!” 受惊的牛群战马速度惊人,成群结队地向西北方向奔袭。许胜斌听见黎尽大喊,不再耽搁,立时长枪挑开血路,带领人马往回疾撤。黎尽策马跑在最后,且战且退。他们这一回弄出的动静不小,连远处的大营都已经开始骚动。黎尽深知不能耽搁,立即嘶声大吼着让许胜斌等人往城门方向疾奔。他知道在城池附近巡逻的狼牙兵也已经听见动静,定然会回兵前来阻挡,不过他们走得分散,根本挡不住声势如雷的骑兵和战马牛群。 两侧的狼牙飞骑已经包抄上来,其他人却已经跑远了。黎尽带着十余人断后,他已经能听见狼牙大营声势如雷地躁响起来,在这原本寂静的黑夜里声势可怖。黎尽策马回身,长枪突刺,连续左右将后方奔袭上来的狼牙兵刺倒。 “走!你们先走!” 那数名骑兵不肯丢下他,却被黎尽一通呵斥尽数骂走。他与众人之间距离渐渐拉开,黎尽抬手夹住先头赶上来的狼牙骑兵一个突刺,扭头回头看了城池方向,只听远处马蹄奔腾,叱呵频响,想来众人已经赶到城下。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城头火光闪动,只要跑到城头弓兵射程以内,狼牙军阵脚一被射住,就安全无虞了。黎尽拨转马头,胯下战马大汗淋漓,鼻息沉重急促。已经来不及了,后面先头一队狼牙骑兵约摸几十人,已经将他从两翼包抄起来,黎尽一看阵脚,就知道不能胶着,否则自己单人单骑,一旦被后面赶来的追兵擒入狼牙大营,就是生不如死。情急之下只能大喝一声,拨转马头,长枪横扫,数枚枪尖对他刺来,被他横过长枪一格,两边两股大力一击,狼牙骑兵没料到他这样勇武,被他逼得踉跄后退,电光石火间黎尽已经断喝一声,长枪疾出,一个战八方将众人逼退几尺,战马之间闪出空隙,黎尽已经拨转马头,猛踢马腹,一骑飞尘疾奔出重围。 东边狼牙大营后面已经开始亮起熹微的晨光,只是这一点点光亮,一下子就照亮了整个开阔的平原战场。黎尽策马狂奔,城池就在不远前方,此时却显得遥不可及。狼牙大营三军骚动,迎着熹微的晨光,他已经能看见先头部队往这边疾奔而来。 “他的马不行了,逃不掉的。”狼牙大将安思杰高踞马上,晨光从他背后射过来,将远处那小将头上的红色冠翎照得很是清楚,“城里来不及救他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人能耐也不小,能生擒就生擒。” 他说的没错,黎尽策马没跑出数丈,已经又被后面一队骑兵赶上。安思杰策马上前,观望了片刻,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那天策小将陷入重围,看不见影子,正想着志在必得,突然听得前面人马长嘶,只见那天策小将竟然第二次突出重围,策马往城池方向疾奔,两次突围让先头骑兵产生惧意,竟然错过罅隙时间,这才齐头追赶。眼看着那人离城上羽箭射程范围已经很近,城门处也涌出一队兵马,冲这边疾奔而来,显然是城中派人来救了。安思杰看在眼里,向后一伸手,身后副将立时递上弓箭。 安思杰弯弓引羽,晨光闪烁在他高高扬起的雪亮箭头上。 黎尽知道胯下的马已经跑不动了,可他已经快要跑进城上弓兵射程范围内,也不太担心,身后的狼牙骑兵已经策马驻足,不再追赶。罅隙间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晨光刺眼地从地平线东面冒出来了,他看不清那边的狼牙大军,只看见远处有光点跃动,微微一闪。 心中莫名其妙地一揪,无数个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秦沛阳闪烁的铠甲,在白寥寥烈日下兄弟们白寥寥的枪尖,黎尽心里一紧,手臂已经比心思更快地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在策马狂奔中他已经抬起长枪,反手一拨。 没有击中。几乎是与此同时,除了因为疾奔而呼啸在耳畔的风声,他能感觉一股劲风裹着杀气,从脸颊旁边一扫而过,一股不大不小的冲力让他下意识地偏头躲闪,耳畔系着冠翎的细绳应风而断,黎尽一偏头,冠翎却已经被射落,掉落地面,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视线,他觉得不妙,还未及反应,贴着耳边又飞过一支羽箭。 黎尽偏头躲过,却已经怎么都躲不开接踵而来的第三支。 一股极大的冲力穿透轻甲,像是有人在他手臂上突刺了一枪,那股大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往一侧仰去,右脚一滑,怎么都勾不住马镫了,长枪拖曳在手里,枪尖在地上划出一片刺耳的锐响,安思杰这一箭力气极大,将他整个人仰面射落马下,电光石火间他能听见身后的狼牙军和前方接应自己的天策将士们爆发出一片惊叫——兴奋的、痛惜的——右脚已经滑出马镫,战马却还在疾奔不已,左脚还挂在马镫上,整个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景象在眼里倒置过来,风声在耳边呼啸,黎尽能感觉自己头顶与地面顶多只有两寸距离。脚腕在瞬间就剧痛不住,在这极短暂的一瞬间他觉得四面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和有人急促的低语。 你没受伤罢?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 黎尽咬紧牙关,绷直腰背,用力挺身。 狼牙军中扬起一片惊讶难以置信的低叫。安思杰眼睁睁地看见那个已经几乎被自己射落马下的天策小将,仅凭着左脚和右脚分别勾住马镫马背,全凭腰背的力气,在战马疾驰中挺身而起,一个翻身重新骑上马背,这一连串动作太快,仿佛全然不费力气似的。安思杰愣住了,那边那披头散发的天策小将已经策马奔入城头射程范围内,城上弓兵立时射住阵脚,后面追赶的狼牙骑兵差点躲闪不及,勒马连连后退。接应大军已经赶到,瞬时就将那人拥入队伍中间,往城门方向奔去。 安思杰放下弓箭,发出一声极为懊恼的长叹。 “竟然让他跑了——这到底是什么人?”他下意识地转头询问左右,立马就有人向前喊话,近处狼牙骑兵听见了喊声,也立时高声大喊。 “来将何人!报上姓名!” 黎尽被一群人簇拥当中,心跳如擂,胸口发堵,几乎咳血,却还是听见了这一连串的大喊。脑海中一片空白,双眼发黑,让他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尽管胸口剧痛,全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却有一股久违了的陌生热意从胸口直冲上来,这股莫名其妙的热意,逼得他在眼前一片漆黑中仍然从马背上挺直了身子,高声大喊。 “——我乃天策府飞骑尉黎尽!” 他几乎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听见周围一片嘈杂纷乱,不知是怎么进的城,直到被人从马上扶下来,胸腔里才开始剧痛不住,一左一右的人都架不住他,他开始抽搐似地哆嗦起来,跪下去用力咳嗽。周围是纷乱的喊声,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晕过去,却觉得耳目昏沉,看不清也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地安静下来。随即肩上一下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知道是军医在帮他拔除射入手臂的羽箭。这一下疼痛过后,后面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昏沉的睡意。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周遭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见周围有细微的响动。喉咙痛得要命,眼睛才睁开一点又想合上,索性就闭着了,他想喝水,却说不出话来。四肢的感觉都在恢复,手臂上的新伤火辣辣地刺痛,比伤口更疼的是筋骨,腰背像是要断了一样。他不是没经历过这些,没有什么不能忍的,正打算再逼迫自己忘却疼痛而入睡,就有人善解人意地端了什么东西凑到他嘴边,口中尝到甘甜冰凉的水。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碗就被移开了,他不住眨动着眼睛,目力渐渐清晰,他看见何萧萧在旁边,正在往碗里倒更多的水。 何萧萧脸颊两侧垂下长长的黑发,衬得他脸色惨白。长而黑的睫毛不住颤动,他转过脸,正好对上黎尽的目光。何萧萧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黎尽的额头,叹了口气,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另一侧拿起一块湿的布巾,一下下给他轻轻擦着脸。 “……萧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得要命。 何萧萧给他擦完了脸,又拿起黎尽的手,用布巾轻轻擦着。黏糊糊的血迹被擦去了,让他觉得很舒服清爽。何萧萧一面忙碌着,一面用和他脸色一样苍白的声音道:“……你就这样出去了,也没有告诉我一声。” 黎尽本以为他会生气,可是何萧萧的语气里并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继续轻柔地擦拭黎尽的手臂。黎尽本来想道歉,可何萧萧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用眼神制止了他。黎尽的眼睛追逐着他,何萧萧站起来,弯腰在木盆里搓洗布巾。气氛安谧得简直不真实,仿佛不久之前的死里逃生就是一场梦。清泠泠的水声响了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何萧萧将布巾搭在一边,端着水盆打算出去。 “别走……”黎尽脸上神色有些痛楚的意味,“你……帮我看看,腿上痛得厉害……” 何萧萧脸色变了,立时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黎尽身上盖着薄薄一层褥单,何萧萧将它掀了,黎尽自己后颈腰背剧痛,根本抬不起头,只能感觉到何萧萧轻手轻脚分开他两腿,他痛得咬牙,随即就听见何萧萧轻轻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自己不知道,之前在死里逃生,两腿内侧尽数磨破了,军医没注意到这些,只将他手臂上箭伤处理完毕就离去了。天策府军人,本来弓马娴熟,不至于骑马出战就这样,只是方才情况实在危急,着力不对,当时感觉不到,现下大腿内侧洇血已经止住,那些干涸的血迹却尽数将长裤黏在腿上,看着触目惊心。何萧萧似乎手足无措了一下,却立时就站起身来道:“我去叫人。” “别叫了,”黎尽摇头阻止,“之前也有不少兄弟受伤,他们忙不过来,这点……算什么,直接扯下来……上点药也就罢了。” 黎尽说着,挣扎着挪动了一下,立时疼得脸色刷白。何萧萧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挽起袖子。 (十五) 黎尽觉得腿上那绵绵无绝的疼痛十分难熬,等不得何萧萧慢慢摆弄,自己挣扎着伸下手去,想将那布料直接扯下来,手腕却被何萧萧按住了。 “这样不行,连皮带肉扯下来,更难好了。”何萧萧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等等。”他说着起身出去,不多时弄进来一些热水,将之前的冷水注进去弄成半温,这才在榻边蹲下来。黎尽不错眼地盯着他看,随即听见剪刀咯吱地剪开布料的轻微声响,何萧萧动作很快,不碰着他大腿内侧的大片伤处,却不多时将他下衣剪碎褪了个干净。黎尽听见轻微的水声,是布巾蘸了水,压在被血粘在大腿内侧的布料上。 不多时,就有热且痛的感觉蔓延开来,黎尽疼得倒抽凉气。手臂上的箭伤反而还好,这大腿内侧本来就敏感,这样一弄,更是又痛又痒,两腿不自觉地绷直,却被何萧萧死死按住了。 “忍着。” “……撕下来……不就完了?”黎尽疼得出了一身细汗,咬牙切齿断断续续道。 “你要是想月余不能骑马,我就直接给你撕下来。”何萧萧的声音冷冷的,黎尽听出了一点点怒意,只好咬牙不语了。热水很快就将血污化开,那之前被黏在伤口上的布料也脱落了。何萧萧又换了水来,一点点将周围的血污也擦拭干净。伤口在带着热意的天气里渐渐蒸干,之前难以忍受的麻痒疼痛似乎也退下去。何萧萧半蹲在榻边,还低着头认真地在黎尽分开的双腿间擦拭伤口,可疼痛一旦退去,黎尽却觉出点尴尬来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之前光顾着疲惫疼痛,也没有觉出自己这样光着下身双腿大开有什么尴尬,他在军营呆惯了,一向厚脸皮,此时却突然悄悄红了脸。几个时辰前,自己还刚从敌军箭下死里逃生,如今的景象却骤然转为带着几分的旖旎了。偏偏他动了一下,何萧萧却头也不抬地把手摸到他腰胯上来死死按住,手底下动作却更轻柔,裹着布巾的指尖来回在腿根处擦拭,竟然顺便也把两腿间的那物给擦拭清洗了一番,黎尽头一次觉出羞愧难当,却只能竭力装出镇定,似冷似热的感觉让他开始哆嗦,何萧萧手一偏,蹭到伤口上,骤然又带出几丝麻痒疼痛,黎尽一下没有忍住,低沉地呻吟了半声。 “可以了……涂点药就算了。”黎尽难得有点尴尬地扭过头,不与何萧萧对视。何萧萧只应了一声,自然而然地拿起药粉来洒在伤口上,清凉的药粉让黎尽之前那奇怪的感觉稍稍褪去了一点,何萧萧将四处都收拾好,又取过布条来,动作轻柔地裹住伤口。黎尽觉得他这一套弄得很是熟稔,像是万花谷专门习医的弟子一样。 “……萧萧,你不是丹青弟子?怎么还会这些?”他听得出自己有没话找话的意思。 “是啊,可是这些总都学过,”何萧萧轻柔又利索地裹起伤口,为布条用力打上结,“你小看我,嗯?只要我愿意,就没有学不会的。” “好,”黎尽笑了,总算觉得自在了一点,“是我不好,小看何先生了。” “行了。”何萧萧双手系好最后一个结,左右扭头,像是观看自己刚画好的画儿一样欣赏了一番,“你这个姿势,可真好看啊。” 他说还不算,手指却轻轻在才包扎好的绷带上抚摸过去。轻柔的抚触,隔着布料,若有若无地像是羽毛一样,那指尖倏然滑到腿根处,黎尽想并拢腿,却已经来不及了,温凉的指尖在腹股沟处来回逡巡了一下,似乎是将上衣微微一掀,又滑回腿根处不动了。黎尽一个激灵,扭头只见何萧萧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盯着自己,道:“就这些了罢,还有没有别处受伤啊?”伴随着他的话,黎尽几乎有些毛骨悚然地感觉到何萧萧的手掌立起来,小指在腹股沟处轻轻蹭动着,手背刮擦着下身毛发,在这静谧的室内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黎尽忍无可忍地咬牙忍住呻吟,竭力想要合拢双腿。虽然刚刚死里逃生归来,可他之前先睡了一觉,多少恢复了一些体力,两腿间那东西哪里经得住何萧萧这样似有似无地挑逗,立时就不由自主地半硬起来。他想要并拢双腿的动作被何萧萧挡住了,何萧萧一手扶在黎尽膝盖上,一手伸到他腿间,轻轻揉弄周围那些浓密的毛发,却怎么都不碰中间那半硬起来的阳物。 “……不错啊,这样也能硬起来。”何萧萧低声轻笑。 黎尽莫名其妙地觉得一股热意涌上来,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像是好多年前,自己还是懵懂少年,第一次与人做这种事的时候那种青涩的羞耻。可是他也觉得更尴尬了,虽然已经是这样情状,可自己全身都痛,根本没有力气做这种事,但那已经不老实半硬起来的东西叫嚣着想要——从那样的的情状中活下来,似乎这种事情就变得更加让人渴望。 他涨红着脸,心里正在懊恼,却见何萧萧伸抬起手,将一侧的头发拨弄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耳朵和衣领下面的一小块皮肤。那平时执笔描绘丹青的手从耳朵边放下来,重新滑入黎尽两腿之间,圈住阳物根部握紧,小幅度上下蹭动几下。 黎尽顾不得后颈背疼痛不已,费力地挣扎着抬起头来,何萧萧半跪在他两腿中间,也抬头看了他一眼。长的睫毛闪动着,英气的眉从这里看显得柔和许多。何萧萧这串动作虽然大胆不带扭捏,可黎尽还是看见他脸颊浮起一缕红。何萧萧盯着被自己握在手里的那东西看了一阵,突然又伸手拨弄了一下被掖在耳后的头发,低下头去含住前端。 一瞬间黎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脸颊上迅速涌起另一片更深的红晕——这已经不是因为之前的尴尬,而是赤裸裸的兴奋和诧异。何萧萧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这是头一回。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点什么声音,就觉得前端被轻轻一咬,黎尽啊地低叫出声,何萧萧却更低地埋下头去,将那阳物更深地含进去。 湿热细腻的口腔包裹着他,舒服得让人毛骨悚然,黎尽忍无可忍,低沉地叫出声来,他顾不得手臂还在不住抽痛,伸下去摸索着抓住何萧萧的头发,却也不敢很用力,两人姿势一时僵持在那里,何萧萧含着那东西不动,似乎在调整气息,片刻后才缓缓移动脑袋,黎尽能感觉到前端渐渐离开那湿热柔软的口腔,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往上挺腰,却因为腰部剧痛而无能为力。他松下劲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何萧萧。 何萧萧的脸似乎比方才更红了一点,眼神却还保持着镇定。可是他似乎到底是有点紧张,黎尽看见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想方才的感觉。 “……萧……萧萧——” 何萧萧不说话,用手在根部轻轻拨弄了两下,又重新低头含住,黎尽只觉得一股悸动的热意涌过周身,情不自禁皱着眉,舒服得呻吟起来。何萧萧大概是很少,或者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个事,舔弄的技巧颇有些生涩,却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意味,仿佛他们原本就该这么做。何萧萧一侧的头发被他方才拨到耳后去了,另一侧却长长地垂下来,在黎尽腿根处来回轻柔地扫动,带出忍无可忍的酥痒。他又含弄了片刻,黎尽可能到底是因为之前力竭,以至于那东西一直在他口中半硬着,虽然已经彻底被滋润出一片莹亮潮湿的水光,却始终没有完全立起。何萧萧又弄了两下,突然抽身退开了,他眨着眼睛,脸红气喘地从黎尽两腿之间往上瞥了一眼,黎尽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看见何萧萧突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开口的话里也带着微微的后悔。 “……你是累了罢?算了……我……” 黎尽伸出手按在何萧萧后颈,又猛然一把揪住那黑亮滑腻的长发,他难以抑制地喘着气,低声呻吟着道:“……萧萧,别……别停——” 何萧萧脸上一红,皱着眉看了黎尽一眼,却还是重新在他两腿间埋下头去。半硬的阳物重新被湿热的口腔包裹着,何萧萧蹙着眉,费力地一点点动着舌头。黎尽右手揪着他后颈那块的长发,时松时紧,却终究没有弄痛他。时间一长,何萧萧开始觉得喘息困难,却仍旧没有放开,一直尽心尽力地舔弄着那泛着水光的东西。他能感觉到黎尽在他口中一点点硬挺起来,那越来越粗长的阳物让他开始含不住,两颊被撑得几乎开始有些酸痛,吐息之间都是黎尽身上特有的味道,除了刚擦洗过的清气,还有一点点尘土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他辨认出这种味道,突然觉得眼角微微发酸,握住根部的手指和费力舔弄的舌尖却更将那完全硬起来的东西照顾得更加仔细。 黎尽双腿屈起,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起脑袋,皱眉不稳地喘息着。何萧萧湿热的鼻息拂在两腿中间,他能感觉到整个下身都一片湿意,不知道是涎液还是什么别的。何萧萧技巧青涩,牙齿时不时地会碰痛他,却因为断续而来的一点点痛感,而将快感更加无数倍的放大——几个时辰前,他才从狼牙军千军万马中逃回,如今却被心爱之人这样紧密无间地含在口中,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快感混合着胸口膨胀得满满的热意,让他舒服得只想大声呻吟。腰背和腿根不由自主地紧绷着,他的手搁在何萧萧后颈来回摩挲。何萧萧似乎是喘不上气,却执着地不肯松口,连连几个深喉的动作让黎尽的喘息声骤然急促起来。 何萧萧似乎是察觉不对,想要退开,可黎尽卡在他后颈的手腕用力,一直将他向下按去,何萧萧因为喘息不顺,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这在黎尽听起来变成了近乎甜腻的鼻音。 “……嗯……” 黎尽感觉到何萧萧搁在自己腰胯两边的手指抽紧了,汇聚的快感跟着攀上另外一层难以言喻的高度,腰背紧紧绷着,连之前挥之不去的抽痛都感觉不到了——何萧萧发出低沉的呛咳声,听起来又像是哽咽,这种被欺负得走投无路的声音,让更多快感蜂拥而至,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满足感,比下身的快感来得更加强烈十数倍之多,黎尽用力挺起上身,手指死死按在何萧萧后颈不让他撤开身子——这只是一瞬间,舒松的感觉紧跟在极致的快感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微微的后悔和心疼,这让他立时松开了压住何萧萧的手。 何萧萧并没有马上退开,而是低声呛咳着慢慢扭过头。黎尽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却强忍着高潮后的余韵又立时撑起身,挣扎着对何萧萧伸出手。 “萧萧……” 何萧萧抬头看了黎尽一眼,他眼角泛红,眼睛里因为呛咳而充盈着水光。黎尽伸长了手臂刚要拉他,就见何萧萧喉结处动了一下,随即抬起手指,擦去嘴角残留的一点点白浊。 黎尽愣住了。 “……萧萧……” 何萧萧半跪着凑过来,黎尽被他按压着躺下,眼睛却紧紧盯着他。何萧萧脸颊还红着,却很是认真地伸长手臂将黎尽身上的褥单仔细盖好。黎尽感觉到他伸出一只手抚摸自己脸颊,便转头去追逐亲吻着何萧萧柔软的手心。高潮过后极度的满足让倦意一阵阵止不住地涌上来,他竭力眨着眼,抵挡着这席卷而来的疲倦。何萧萧把褥单拉好,低头凑过来,在黎尽耳廓上亲吻着,他贴着黎尽的鬓发,低声耳语。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出城去了……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这是他先前说过的话。黎尽心里涌上一股愧疚,何萧萧却用另一只手拢住黎尽的脸颊,两人鼻尖相贴,何萧萧蹭了他一下,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让人觉得平静而且温暖。 “……不过没什么……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不怕别的,只怕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更怕到头来有人跟我说,你再也回不来了。”何萧萧在他耳边低语,“……以前你说的话,我不肯承认,现在我不承认也不行了,我……没有见过打仗。我有点怕。” 黎尽摸索着抓住何萧萧的手臂。 “不要怕……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我也……”他断断续续说着,却再也抵挡不住袭来的一阵阵倦意,何萧萧似乎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感觉到自己迷迷糊糊地应了,随即就彻底睡了过去。 (十六) 黎尽这一趟走得颇为凶险,可是收获颇丰。不仅将狼牙军粮草大营情况大致打探清楚,还带回一批叛军豢养的牛马,足足约摸几百,军中经过前几回的围城,剩下的士兵不到七千人,本来粮草所剩不多,这下倒是多少又缓解了一些紧张的情状。只不过这黎尽来的这一出,正巧踩在安思杰那摸不得的尾巴上,狼牙军恼羞成怒,接下来几日疯了一般开始攻城。 黎尽手臂受伤说轻不轻,无法上城当值,只好休养,竟然清闲了。只是在这种时刻,这样的清闲绝非他想要的。他在屯营,每日听见外面脚步急促,不远处城上杀伐呐喊,心里急得像是油煎,却又明白自己上城也是累赘,不由得整日埋怨起自己这点小伤好得太慢。周守松依照约定,只是私下来探望了他几次,却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同黎尽一起出去的三百骑兵,都各自受到嘉奖,唯独没有提到黎尽。众人议论纷纷,可足足七千人,上级有意不说,大家哪里还能记得那日从安思杰箭下逃生的小将到底是谁。大家都听见黎尽最后那一声喊,知道他的名字,可大多数人却怎么也不记得军中有这样一位飞骑尉。打听来打听去,也就渐渐地罢了。他们多的是麻烦要应付,没有太多的工夫来关注这些事情。 狼牙军攻势急,何萧萧去给军医帮忙,没有太多时间每日守在他身边,只能时不时地来看他。黎尽每每问起外面情况,何萧萧都会说尚好。只是连黎尽都看得出他是在撒谎,何萧萧性子直爽惯了,不太会说谎话,每次言不由衷,就显得跟平素的样子格外不同。 “我这几日听兄弟们回来说,安思杰是要疯了,攻势就没有停下来过……伤亡人数多么?”屋子里闷热难耐,可是黎尽却不得不躺着。但是天气炎热,出了汗不利于伤口恢复,军医不允许他多走动。 “还好,”何萧萧拿了冷的布巾擦去黎尽脸上浮起的细汗,又顺手在自己额头上揩了一下,黎尽看得出他心神不定——不止一件事情在同时困扰着何萧萧,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在想……”何萧萧沉默了一阵,终是慢慢开口,“军中现在缺少军医,我万花谷几位师弟师妹都通晓医道,能不能……” 黎尽转过头盯着他。他知道何萧萧这话说的固然是为受伤的兵士们考虑,可多少还带有一点私心。何萧萧之前就说过,自己搬进屯营的时候,城中已经开始有人因为饥饿而卧床不起。屯营里感觉不到,可是对于城池来说,饥荒已经近在咫尺。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萧萧,只能沉默半晌,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道:“……这件事,你若是提了,也得等周将军同意。更何况……”他顿了顿,“你那些万花谷的师妹……不能进来。” 眼下战时,女子不能随意进出军营。何萧萧并非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之前一门心思想要将师弟师妹拢进营来,就忘了这一点。听见黎尽这么说,他愣了愣,才应声低下头去。 “……你的话是不是还没说完?”黎尽看出何萧萧为难,索性替他开口。 “营中近来……有些谣言。” 黎尽还没来得及相询,许胜斌就走进来道:“尽哥,周将军来了。”此时正是晚上,周守松才来找他。许胜斌是那日跟随黎尽一起出城的人,也多少早就知道黎尽与周将军关系并不一般,并且对此守口如瓶。一时周守松进来,看到何萧萧,便点头道:“何先生。” “周将军有事要说,在下先回避了。”何萧萧低头行个礼,站起身来望了黎尽一眼,黎尽正巧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交,何萧萧转身出去了。黎尽光顾着看何萧萧的背影,却没太注意到,周守松若有所思地来回盯着他二人看了几眼。 何萧萧跟着许胜斌走到外面,随口问道:“周将军有事?” “我也不清楚,不过,何先生,今日狼牙军攻城,骂阵的时候嘴里喊的那些话……听了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很多兄弟都……”许胜斌心事重重地摇摇头,“周将军说那是动摇军心的,是胡扯,再有人敢乱说,一律军法处置。” “……狼牙军……说了什么?”何萧萧下意识地一问,却立时反应过来,“啊,我说错话了,你别说了。” “说是军法处置,其实都听见了……”许胜斌摇头低声道,“说是当今圣上……从长安跑了!” “啊?”何萧萧一怔。 天色已晚,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乌鸦啊啊的大叫声,在这昏黄的傍晚显得更加凄凉。周围燥热,热过之后,只觉得跟随着这句话又慢慢冷下去,那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冷,冻得人直哆嗦。 “说是潼关失守了。”许胜斌没多说就沉默下来。 “狼牙军说的?” 许胜斌无声地点着头,何萧萧也不出声了。不多时,就见周守松从里面出来,对许胜斌招了招手。许胜斌连忙上前去,跟着周守松走了。何萧萧不明就里,连忙进屋去,就看见黎尽半靠半卧在床头,脸上白中带青,很是难看。 “你刚才跟我说的流言,就是朝廷跑了?” 听着黎尽这样的语气,何萧萧不知道为什么陡然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替黎尽尴尬,也替这所有的守军将士们尴尬。仿佛多日辛苦都遭到当头棒喝——你们辛辛苦苦拱卫的朝廷都已经仓皇西逃,你们倒在这里拼死守卫什么呢?何萧萧尴尬得要命,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他本来是万花谷中出来,虽然不求独避风雨,可心中自有桃源,这些事情,他原本不在意。可黎尽在这里。更何况说到底,他还是不信的,这一定是谣言。 “周将军……周将军怎么说?” 黎尽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阵,突然沉寂下来。何萧萧看见他泄气一般垮下双肩。 “是谣言。周将军头疼得要命。这种谣言,以前打仗的时候,就听过。狼牙军故意说了这些,是叫我们自己先乱起来,军心一动,这城就不攻自破了。长安西面有潼关,二十万大军在那里镇守,怎么可能说失就失……是谣言。你不要信,否则正巧让他们得逞了。” 他虽然表情颓丧,可语气很是笃定,何萧萧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黎尽一手无意识地揪着褥单,一面道:“会来的……等熬过这阵,援兵迟早会来的,这里一定守得住。”他说罢了这些,沉默了一刻,脸上神情突然转归为一种彻底的平静。他抬头看着何萧萧,微微笑了笑:“你别多想。我也不知道什么,不过是……周将军看我出城了一趟,有些功劳,跟我说点消息罢了。这些大事,我也没有资格说什么的。” 何萧萧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可这里明明只有自己。他早就习惯了黎尽这副模样,而且也知道,黎尽定然有许多过去的事情未曾与自己提及——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名普通的小小伍长。只是眼下这种情状,都还能活着在一处,就已经是万幸,何苦为了这一点点过去的事情吵来吵去不得安宁呢?何萧萧环顾四周,这才轻声道:“天色晚了,外面好像开伙了,我去给你拿饭来。” “不用了,”黎尽微笑,“我还不想吃,你让那几个小子给我剩着点就是了。” 何萧萧应了一声,推门出去。营地伙房正在开饭,竟然还传出些欢声笑语。四下弥漫着肉香。黎尽他们探查情报时顺便驱赶回来的那数百头牛,城中草料有限,不能一直养着,只好尽快杀了吃掉了事,倒是让将士们颇改善了伙食。何萧萧走到伙房那里,到处都是人来人往,他站住了,四下里的肉香甘美又微微带着腥气,让他突然觉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反胃——这种作呕感不知道从何而来,像是一股突如其来的惶恐,从心底深处猛地顶上来,顶得腔子里一颗心砰砰直跳,牵动着喉咙想要干呕。何萧萧脸色发白地转过身去,扶住旁边一根旗杆。他听见有人叫他何先生,问他有没有事,他都权且胡乱摆手应付过去了。片刻过去他才平静下来,可心里那种隐隐的作呕感挥之不去,说不上是因为什么。那带着腥气的肉香又飘进鼻端,何萧萧一下子又恶心起来,之前还觉得有点饿,此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转头就走。 他一路回到自己住的屋子前,却还是觉得那股微幽的腥气在鼻端挥之不去。他抬头分辨了一下,这明明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牛肉的气味而已,为何今天闻起来格外的让人不舒服。先前那种不适感又涌上来,何萧萧掩住口鼻,推门而入。他这处地方虽然小,在屯营里却算是不错的,仅有他一人独住。桌案上摊着那幅未画完的长卷。到现在数日过去,仍然只草草勾勒出一个大概,无外乎那些屋舍房檐之类。这几日他虽未上城,可是一直在照顾伤员,他开始越来越深地感觉到,黎尽之前说的那些话一点错也没有。在双手沾满了血污之后,他甚至连画笔也提不起来了,更无法画那些不痛不痒的画。人只看到守城将士英勇,却没几个人知道背后的血污和死亡一点也不高贵,更不美好。他只是短短几日帮忙照顾伤员就有此感受,若是亲身参与战斗,又能看到些什么呢?何萧萧这么发怔地想了一刻,突然又想起自己之前的那点心思来。他今天听人说,城里的已经开始饥荒,甚至开始有人因为饥饿而死去了。自己没有什么本事,保不了许多人,可总得设法照拂师弟师妹。 黎尽之前说的是实话,女人不可能进军营。在外面已经不太安全,何萧萧思及此处,觉得十分无奈,却也束手无策。 他思前想后,第二日还是找时机告诉了周守松。屯营里本来军医官就有些不够人手,何萧萧这么说了,周守松虽然犹豫了一下,却在下午给了他答复,说是可以先请几位万花的大夫进来试试看。叛军攻城声势越发急促,每日都有人受伤,情状很是难捱。 何萧萧得了周守松同意,心情也好起来。第二日就出了屯营,往医署去找那些同门。其实说是官府医署,官府却也早就已经搬入屯营附近,方便与军中将领议事,这些万花弟子,却只能留在城里。何萧萧一入城,就觉出气氛十分的不对劲。若说之前是安静,现在整座城中,与每日在屯营听见的杀伐呐喊相对比的,就是一种纯然的死寂了。可这死寂中又掺杂着说不上来的躁动,让人心里发慌。街市上几乎看不见人,偶尔有人走过,也是形容苍白,面有菜色。何萧萧身上带了些粮食,不多,在屯营里面,什么都有配额,他这也是自己省出来的。他一路到了医署,里面静悄悄的,似乎也没什么人。思及罗小雪的不能进屯营,他又烦恼起来,本来这里的万花女弟子就只有零星几个,若是男人都走了,留下师姐师妹们在外面,就更不安全了。何萧萧想着心烦,只能暂时将这些念头搁置一边,伸手敲门。 不多时有万花弟子前来应门,何萧萧一看那同门的脸色,就知道医署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他走进去,发现里面静悄悄的,随即看见顾平窝在里间的榻上,手里分拣着一些草药。听见何萧萧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数日不见,之前那种虽然略显苍白但是仍旧神气饱满的感觉已经从顾平脸上褪去,何萧萧看见他双眼下面湾着浅浅的青色,双颊也塌下去不少,一望便知,这是粮食不足,只好节省着吃的后果。何萧萧心里一阵抽搐,走过去坐下道:“师弟。” “……是师兄。”顾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淡。何萧萧一愣,直觉出顾平还是在为上次那件事情生气。上次那晚过后,他也来不及同师弟详谈,就被下令搬回营中居住,后来连着事忙,没时间出来,在顾平看来,定然是无情无义不告而别了。更何况自己那晚态度坚决,简直无异于打师弟的脸,顾平从小性子冷淡自持,能说出那晚的话,定然是不知道费了多少勇气。 何萧萧心里觉出一股愧疚,直觉地明白还是开门见山的好,故而道:“……最近叛军一直攻城,营中军医人手不够。我向将军禀告了,将军同意让这里的万花弟子,去军医官那里帮忙……明日你们几个人收拾收拾,就去屯营罢。” 顾平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转动着手上一根石斛。半晌后他抬头,道:“那师姐师妹们呢?屯营里也让她们去么?” 何萧萧没料到他一下子就想到这个问题,一时语塞,片刻后尴尬道:“她们……自然是不行。你不要急,我会想办法的。” “师兄,你能想什么办法?”顾平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又转头去挑拣手里的药材,“男人们都走了,剩下师姐师妹们在外面,她们要怎么过?城里已经没有多少粮食,到处都不安全,师兄,你光想着我们,忘了她们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何萧萧一时有点发急,“师弟,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军营里战时不能有女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没有什么本事,她们是我的师姐师妹,你们也是我的兄弟一样,我只能先救一个是一个,更何况……营中军医确实不够,大敌当前,万花谷弟子,也算是为了守城尽一份力……” “你让我们怎么丢下她们?”顾平冷声道,“我不去。师兄,你去问问其他人,若是有谁愿意跟你走,你就带他去罢。” 何萧萧一时无语,他知道师弟这是钻了牛角尖,正在想着要怎么说服,突然医署外面前院里传来一阵喧哗躁动。顾平立时起身,何萧萧跟着后面走出去,却是闹哄哄进来一帮人,约摸十来个的样子,用竹架抬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肚腹高耸,显然是怀胎十月就要临盆,脸上苍白,冷汗横流,隔着这么吵闹的人声,都能听见她痛苦呻吟不止。 为首的那男人一进来就大声叫喊起来。那妇人呻吟昏聩紊乱,显然是横胎逆生,快要支持不住了。医署里只有十来个万花弟子,却都是男子,罗小雪等人今日出去,到城北那边去给人看病了。就算现在派人去找,来回一趟,也至少要一个多时辰。 “怎么不去找收生妇人?”众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何萧萧却已经走上前大声问。 “没有……没有……哪儿都找不到!”为首的那男人一听到何萧萧这么说,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本来我们小门小户,不敢来医署麻烦诸位,可是她实在是……不行了,听说各位都是万花谷的人,到处都知道万花的高人医道精妙,求求你们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 “可是……”有人艰难道,“今日师姐师妹都不在……这……” 那男人叩头不住,被抬着的妇人更是痛楚之极地呻吟起来,那声音却渐渐小了,开始微弱下去。可是女弟子一个都不在,又找不到收生妇人,普天下之大,却哪里有让男人接生的道理呢?众人一时愣住了,何萧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妇人的呻吟着实刺心,他正想开口,就见顾平突然踏上一步,道:“若是你们不介意,让我试试。” “师弟!” “顾师兄!” 何萧萧和众人都愣了,顾平正往前走,冷不防手腕被何萧萧一把攥住。何萧萧听着耳边哭号,突然就觉出一股极端不安的冷意窜上后颈,他自己也是万花弟子,自然明白不能见死不救,可是如今这样的情状,让他觉得极度不安,似乎隐隐埋伏着什么不得了的祸事一样。 “……师兄?” “……你不能做这个……师弟,你……你听我的,”何萧萧有点语无伦次,“叫人去找罗师妹她们回来,她一时半会不会死的……这……哪里有男子去给妇人接生的道理?就算你自己心甘情愿,她自己也未必愿意……” 顾平手里无声地发力,将手腕从何萧萧手里抽出来。他在一片哭声中回头看着何萧萧,冷声道:“师兄,你在军营里呆久了,也变得铁石心肠了。” (十七) 众人乱哄哄地闹腾起来,何萧萧愣在原地,耳畔嗡嗡响着顾平方才那句话。他说什么?对,他说自己铁石心肠,铁石心肠。师兄,你在军营里呆久了,也变得铁石心肠了。周围纷乱的声音似乎远离了一点,何萧萧用手按住额头,大声喊着顾平。 “师弟!你听我的!你不能这样,叫人去找罗师妹回来——我去找罗师妹回来!” 他这声喊得众人都回了头,有人一头扑到他脚下,何萧萧本来眼睛只盯着顾平,低头一看才发觉是那妇人的丈夫,他下意识地想抽身而退,却被人紧紧抱住腿脚不能动弹。那男人一面磕头一面说话,何萧萧一心盯着顾平,只听见对方是在哭求万花谷高人救命,只要能救得那产妇一命,并不在意男女之防之类的事情。 何萧萧张了张口,虽然什么也没说出来,可面对此情此景,他是万花谷弟子,终究笃信医者父母心,哪里还能硬着心肠继续阻止?何况事态如此,他即使是有心阻止,也阻止不了了——那边被放在地上的女人突然伸出手,拽住半蹲在她面前的顾平的衣角。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因为哽咽和力竭的抽噎,在这一片嘈杂纷乱中显得格外凄厉,她的手汗津津的,紧紧抓住顾平黑衣的下摆。 “求求……求求先生……只要救了小妇人的孩子……只要……救……了……来生……做牛做马也……报……答先生……” 顾平无声地摆摆手,周围立刻有人将她抬起来往屋子里面走。何萧萧想喊,手脚却不知被什么牵制住,也许是有人抱住了,也许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地动不了。一群人涌向医署另一侧,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走。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何萧萧站在门外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被从门板隔开的哭喊声和屋子里挪动东西的声音给拉回神来。他看见四周都站着人,有医署里的万花弟子们,还有将那女人送来的一些人。 那妇人的丈夫是否跟进屋中去了,何萧萧并不知道。他只看见一张张因为缺少食物而显着憔悴青黄的脸。没有表情神态的,睁着凝滞的眼睛盯着他,或者是盯着那传出哭喊声的房门。何萧萧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后颈上直窜下去,整个人都机伶伶地哆嗦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后背靠到了门板,是顾平从里面把门闩上了。 情状变得十分尴尬,何萧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双膝酸痛,他觉得喘不过气来,只好在台阶上蹲下,一手环抱住膝盖。门内传来的痛苦呼喊不绝于耳,他能感觉到几道怨毒的目光直瞪在自己头顶上——大约是因为他先前试图阻拦的缘故。何萧萧只好当做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唯有女人痛楚的呻吟和呼喊断断续续地时大时小。 他并不是非要刻意拦着师弟救人性命,只是方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让他觉得不祥。似乎顾平做了这件事,就隐隐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一般。头开始痛起来,痛得非凡,何萧萧伸出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却也没有多大效验。周遭的气氛凝滞而且沉重,一种粘稠的憋闷胶着在每个人的心里,甚至没有人发现妇人的呻吟哭喊已经停了下来,里面一片寂静。 门轻轻响了一声,是顾平走出来。何萧萧一下子站起来,顾平却像是看不见似的,径自往人群里走过去。 “对不住,送来的时候已经耽搁了太久……在下医术不精,救得了这位夫人,救不得孩子了。” 四周发出一阵窃窃私语,接下来是纷乱的响动。何萧萧看不见别的,他一步步走过去,盯着被跑向屋子的人群留在原地的顾平。 “……师弟,你说什么?” “她气血不足,没有力气了,孩子在腹中滞了太久,生下来就是死的。”顾平摇摇头,这话却像是那种例行公事的应答,说罢也不再看何萧萧,转身往水井旁去濯洗沾满血污的双手。屋子里面似乎爆发出哭声,何萧萧也顾不得了,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顾平。 “阿平,你听我说,叫上各位师弟,收拾东西跟我去屯营,不要耽搁了,师妹她们,我再设法筹谋。” 顾平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何萧萧急切地盯住他,迫切地想看见他点一下头,等了许久,顾平却还是道:“师兄,你回去罢,等罗师妹他们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你们……”何萧萧泄气地垂下肩膀。屋子里传来的哭声一阵大似一阵,吵得他心里发慌。他固然为那家失去了孩子感到遗憾,可是他终究是个平凡人,眼下他更关心自己至亲的师弟师妹。 也许是他为难失望之极的模样实在是可怜,顾平的神色终于有些松动。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着我们好,可是眼下虽然说缺粮,也不至于到立时就饿死的程度,等师妹她们回来了,商量好了再去也不迟啊。外面虽然艰难了,再等个几日还是没有问题的。” 何萧萧无可奈何,只好道:“……那……方才那家,怎么办?”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着道,“阿平,我不是要拦着你救人,你自己定然也不是不知道,自古以来,就断然没有你方才那样做的道理……你一直呆在万花谷中,不像师兄这些年一直在外,见的人和事,终究比你多一些——我是怕他家中人,现在情状危急,说着不介意,到头来寻你晦气。若是母子平安倒还好说,更何况那孩子又没活下来……” 顾平听了这话,神色复又冷下来。何萧萧看在眼里,只觉无奈,他知道这个师弟,从小在谷中研习医术,对人情世故不怎么通,满脑子只知道治病救人,哪里懂得考虑许多。 果不其然顾平冷声道:“她都要死了,我哪能不救?师兄想得周全,觉得男女之防比命还重要,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师兄回去罢。这里的事也不必操心了,横竖到头来如果有人寻我晦气,生死也不与师兄相干。” 何萧萧默然无语,又觉得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憋屈在心里徘徊不去。顾平性子有些过于耿直,此时话题偏偏又触及到万花杏林弟子一生笃信的事情,故而没有半点好声气,何萧萧觉得自己处处为他着想,却换来这么不知好歹的一通话,心里也存了气,忍不住冷声道:“好,不与我相干。”话音方落,却又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因而强压着怒意道,“等罗师妹她们回来了,你们快些商量,屯营那边现在说给进人,军机万变,说不定很快就有了什么别的状况,你们不要耽搁。” 顾平头也没抬,只是冷声道:“师兄慢走。” 何萧萧气得转身就走,简直再也不想跟这轻重缓急都不分的师弟说半句话。这气一直到他回到屯营里才渐渐消停下来。何萧萧回到屋子里,为了静下心来只好坐下来画画。之前那幅画,他画了很久,每天都添上几笔,却一直只在画城门房屋,至今没有动手画人。城中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他更想不到到底应该描绘怎样的情状。有那么数次他都觉得,自己这幅画恐怕终究是要废了,可是到头来又不忍心撕毁,只好一笔一笔接着画下去。 第二日却不见有万花弟子来屯营报道。何萧萧想着也许是他们没有安排好,故而也没有着急去催,因为就像顾平先前说的那样,几日之间,也不至于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一直到第三日第四日,仍然没有动静。外面狼牙军仍在围城,每日攻势不断,又新弄来许多攻城器械,让人应付不暇。上至周守松,下至比黎尽等级还低的普通士兵,每日里都忙得分身乏术,更没有人来管这些事情了。 何萧萧着了急,这日终于坐不住了,好容易逮到个空闲时分,就想出屯营去城中医署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刚一到屯营门口,他本来想要照常换腰牌,却被拦了下来。 “何先生,”屯营处值守的士兵早就跟他很熟,“两日前就不准进出了,您不知道?” “什么?”何萧萧一愣,“不准进出?什么意思?” “何先生竟然不知道?”周围值守的士兵都连连摇头,“内城出了瘟疫啦!周将军两日前下的命令,内城的人不准进屯营,屯营里的人也绝对不允许出去,以免过了病气。” 何萧萧愣了,他这几日都没怎么出来走动,并没听说这些。难怪师弟师妹们这些日子没有动静,只怕就算是找了来,也不被准许进入。何萧萧思及此处,顿时急了,赶着问道:“那这几日有没有原先官府医署中的万花弟子来过这里?” “这……”值守的士兵面有难色,“何先生,不瞒您说,这我们也不知道啊,听说城里的瘟疫来得奇怪,两日间一下就病倒了许多人,城中流言四起,说什么奇怪的话的都有……周将军下令之后,这边连着几层设防不准人员出入,外面还有几层,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万花弟子来过。” 何萧萧道了谢,心急如焚地转头回去,他想去找周守松问问情况,可是现下狼牙军正在攻城,周守松定然没有时间理睬自己这点事,可如果是这样,缺粮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瘟疫,师弟师妹在外面,岂不就更加艰难了。何萧萧没有办法,只能强捱到了晚上,狼牙军攻势渐渐停下来,这才设法去见周守松。 这一趟回来他几乎就是绝望了。城中有瘟疫是属实的,而且是两日前发现,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是严重了,城中草药缺乏,没有办法用艾草赤术之类的防疫,眼下正是七月当头,盛夏酷暑难耐,瘟疫越发严重。狼牙军围城日久,屯营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暑热严酷,士兵们每日应付攻城,每每有人受伤,伤口也不容易愈合,兵力日渐减少。后方也不见发兵发粮来援,整座城池已经彻底成为狼牙军囊中之物,如果再这样下去,被攻克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此时城中瘟疫再传进屯营里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何萧萧听完这些,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辩解什么了。军令如山,万一为了自己的这点想法,将瘟疫带进屯营里来,那自己就不知道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了。大局为重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如果听闻此种情状还偏要一执己见,莫说周守松不会理睬自己,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己这是无理取闹。 可是这样一来,师弟师妹怎么办?何萧萧急得发疯,周守松也没有太多空闲,只能象征性地安慰他两句,说如果城中瘟疫得到控制,就看情况让他出去带人进来,这几日间未必有事,让何萧萧放宽心。何萧萧没有办法,只好告别周守松,一个人回去着急。他想找黎尽商量,偏生前几日黎尽伤好得差不多,立时上城去了,每日没有空闲,已经好久没见了。 何萧萧辗转反侧一整夜,终于想开了些,明白自己着急也没有用,军令如山,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去的。只好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静待几日再说。第二日一早,狼牙军又开始攻城,势头比前几日都要更加猛烈,城上不住往屯营里面抬伤员,军医忙不过来,各处里人手都不够了。何萧萧来回走动忙碌,四下里一片忙乱,城上杀伐呐喊声一直持续不断,他被人一把抓住,言语之间大喊着让他上城楼去救人,好像是周守松的哪一位副将受伤了,却不肯下城。何萧萧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两位军医官一起手忙脚乱上了城楼,这是他第一次上城,也是第一次从城楼堞垛缝隙间看见城外狼牙大军。 若是在平时,他只会免不了以丹青弟子的眼光感慨一番,可是如今这样的情状,哪里还容得人感慨,城上一片血烟腥风,狼牙军在不停放箭,他们只好贴着里面的堞垛行走,四下里士兵们纷乱却又井然有序地来回。何萧萧已经想不起太多了,将袖子高高扎紧就动手忙碌,一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听见周围暂时安静了下来,他抬眼看看四周,只见前方弓弩手全部后退,下面的狼牙军也暂时安静下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前面怎么了?”何萧萧突然发现半蹲在一旁的士兵是黎尽手下的姚俊。 “啊,何先生,”姚俊一脸脏污,模样狼狈得很,眼睛却还闪闪发亮,“谁知道?有时候是停一停再打,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方才副将下令说,周将军让我们装作箭矢用完,不知道这是……” 城下隐隐约约传来骚动,是远处狼牙军人马躁动的声音。安思杰困守许久,却丝毫不见成果,焦躁不堪,前一阵又被黎尽等人在眼皮底下闹了一场,只怕离恼羞成怒不远了。 狼牙大将安思杰高踞马上,策马出阵,在城上箭矢射程之外的阵前来回踱步。 “呔——城上听着!” (十八) 日头西沉了。金黄而且刺眼的夕阳安静死寂地照耀着,渐渐沉到城池的后面。倒是照得远处狼牙大军的铠甲、兵器乃至马辔头都闪闪发亮。风不知何时吹了起来,吹得人身上一阵阵的寒意。城上有几个士兵不知是得了什么命令,弯着腰小跑来去,何萧萧茫然地看着他们。姚俊半蹲着挪动了几步,贴到城墙边沿,稍稍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他转头对何萧萧招招手,何萧萧便也依样挪过去,借着半掩的堞垛往下望了几眼。这姿势挤挤挨挨的十分别扭,不过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安思杰在城下策马来回踱步。明明是盛夏季节,日头严酷,可城下远处一片天地苍黄,像是萧杀凛冽的寒冬一般寸草不生的模样。远处黑压压的狼牙大军和更远处绵延一片的狼牙大营,多如伏蝗,不晓得到底人数几何,只瞧得人头皮发麻。这绵延的大军却异常地静默,隔着这么远的地方,却几乎可以分辨出安思杰胯下坐骑踏在地上发出的断续笃笃响声。安思杰高喊了前面那么一嗓子之后,却不再发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俄而突然有个狼牙兵士从后面的队伍里跑出来,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他跑到安思杰的马前,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城上距离很远,看得不太清楚,众人都分辨了很久,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条小小的白狗,浑身脏兮兮的,蜷缩在安思杰胯下的高头大马前挣扎着挪动,似乎是后腿受伤了,强撑着也只能勉强动个几步。 “他……这是要做什么?”何萧萧皱着眉头低声问姚俊,后者摇摇头,脸上神色却也不好看。 “呔——城上听着!”安思杰突然一手直拉缰绳,胯下坐骑嘶鸣一声,一个起扬,吓得坐前那条白色的小土狗哆哆嗦嗦地向一侧挪去,“周守松听着!尔等拒不投降,非要等到山穷水尽!这方圆数百里,早已经是我大燕国土!周守松!我看你能顶到几时!” 身后的狼牙大军配合着发出起哄的呼声,数万人这样一齐哄声如雷,声势迫人。何萧萧转头望去,城上却没有一个天策士兵有任何反应,却都只是一副备战的模样瞪着城下。安思杰之前数次攻城受挫,早就恼羞成怒,叫骂愈急,将周守松上下三代尽数毁骂。只是无论他怎么叫嚣,城头上的天策军都像是早就心中有数,各自无动于衷,只任凭他叫喊。 安思杰叫骂一阵,却也不见有什么效验,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来,策马来回踱步。小白狗仍然蜷缩在附近瑟瑟发抖。 安思杰走了一阵,突然手上长枪一转,将那小白狗挑得翻了一个跟斗,随即枪尖一转,来回用力在那白狗四周画出个长矩形。 “他这是干什么?” 城上终于有了些动静,何萧萧听见身边飘过一片不解的轻声喟叹。 “呔——!” 猛然城下一声高声断喝,是安思杰又一拉缰绳,胯下坐骑又是一个起扬,伴随着身后数万狼牙大军也发出潮水一般的哄声。 只听得安思杰放声大笑道:“兄弟们!你们可看得清,这是什么?!” 何萧萧从城垛的缝隙往外望去,只见安思杰持枪立马,枪尖正指着马前那画出的方框中瑟瑟发抖的小白狗。他身后的狼牙大军一阵躁动,随即哄然大笑,虽然七嘴八舌,可声音整耳欲聋,说出话的内容也是齐整划一,讪笑的声音冲破天际,连何萧萧等人远在城上,都能感觉这震耳欲聋的狂笑讥嘲穿透城墙,像是千万利箭一样突刺过来。 “——是狼!洛阳的狼!” “——对!”安思杰一转枪尖,那小白狗受惊,瑟缩着往另一侧爬去,只是尚未爬出安思杰用枪尖画出的那个范围,就被安思杰轻轻松松一枪挑了回去。那小东西发出一声呜咽,连翻滚了几个跟头,往另一边躲,“这是我大军攻克洛阳之时,在北邙山上捉来的狼!素闻北邙山有狼群,狡黠勇猛,城上的东都之狼看看,可还尽如传闻吗?!” 何萧萧的眉头深深地拧起来,他已经听出安思杰话里的意思。城上的气氛一瞬间静得死寂。他能看得出,自己绝不是唯一一个已经明了了安思杰意思的人——他之前还觉得新鲜,以前只听黎尽在闲聊时说过,两军交战,有时互相骂阵,言语千奇百怪,若没有统帅掌控,军心很容易发生波动。如今头一次见到,就算是大开了眼界,只听闻黎尽说过骂阵的,却未曾见过像安思杰这般,还拿出东西来搭戏台子似的表演开来的。少年时在万花谷读书,只听闻过指鹿为马,像安思杰这般指狗为狼的,倒是头一回见到了。 这存心的侮辱,已经像是一阵暗涌一样流淌过城墙上天策士兵们的周围。虽然在周守松的命令下,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搭茬,可是何萧萧能听见,除了风声,还有渐渐沉重起来的各自的吐息和心跳——也许不是别人的,只是他自己的,可他知道,在这种情状下,所有人定然都是一样。 那圈子里的小白狗瑟缩着爬动,却一次又一次被安思杰用枪尖挑回,让它始终在那枪尖画出的范围内挣扎不已。城上一片可怕的死寂,何萧萧能听见身边姚俊紧咬牙关发出的轻微咯咯响声。他低头看了看姚俊的手,只见手背上因为捏得紧紧而显着暴突的青筋。 城下狼牙军笑声轰然如雷,伴随着安思杰断断续续的叫骂。 “东都不堪一击,东都之狼也不过如此!周守松!你尽管死守不战,我还怕了你不成!”安思杰放声高叫,“就算你死守不战,也不过就像这条狗一样!还不是我枪下之物,任我拨弄!哈哈哈哈——什么东都之狼!也不过如此!” 像是为了配合这话,安思杰说罢长枪一挑,将那小白狗又是挑得连翻几个跟头,随即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侧,不知是死是活。安思杰身后的狼牙军又是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笑声刺耳,在城上迁延一片激荡着暗涌的沉默。 何萧萧也有点坐不住了,安思杰持续叫骂,他有点担心地看着姚俊,后者却突然站起身来,何萧萧还以为他要怎样,惊得要伸手去拉住他,谁知再一看,姚俊只是紧紧抱住旁边的另一个士兵,那人已经气得脸色通红,虽然竭力咬紧牙关,却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口大骂的模样,姚俊死死按住他,任他无声地挣扎着。 “周将军下令我们不准出声,别轻举妄动!”何萧萧听见姚俊低声说话,可那声音也已经是咬牙切齿了。如果安思杰再这么叫骂下去,难免有人迟早沉不住气。城中的气氛已经压抑多时,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气,再被这样激将,很容易生变。还好这群天策士兵平日里都被周守松训练多时,皆是精锐,无论在任何方面,都要胜人一筹,因而到此时还能方寸不乱,严守将令。何萧萧悄悄四下看了一圈,没有看见黎尽,心里不免焦急,却也只能一动不动。 “周守松听着!你也就只能如此!派人搞些小偷小摸的动作!那日叫黎尽的小白脸!你不是很厉害吗!有本事的出来,明刀明枪地战上一回!” 安思杰叫骂了一阵,话锋却陡然向着黎尽去了。何萧萧心中一惊,四下打量,周围却一片死寂,可是他能觉出周围微微地骚动起来。本来那日黎尽死里逃生,城上的人都看在眼里,可是几千守军,回来之后黎尽又刻意低调,有意隐瞒,许多人至今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个,眼下被安思杰这么一喊,心中疑问又浮上来,不住地四下打量。 “什么?不敢!当初不是很厉害吗,有死里逃生的本事,眼下为何做了缩头乌龟!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啊?!”安思杰怪声促狭,声音刺耳无比,他当日被黎尽偷袭摸清了状况不说,还生生被从眼皮底下劫走一批东西,数万大军,竟然错失良机,抓不住一个人,更可恨的是,明明都已经差点将人射落马下,却竟然让他跑了,安思杰本来数月攻不下这座城,已经觉得是奇耻大辱,加上黎尽这事,简直像是被狠狠抽了一个耳光一样难受至极,日夜坐卧不安,眼下正巧有机会,无论如何不能不从嘴皮功夫上找补回来。先前交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城上突然没了动静,狼牙军探子和军师们确认许久,终于确定是城中箭矢用尽,周守松不得不沉默以对。既然是这样,安思杰更加觉得有恃无恐,弹尽粮绝是迟早的事情,何必再怕他们,不如骂个痛快。 “——叫黎尽的小白脸,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旧日那点事!” 安思杰这句话陡然将何萧萧焦虑散乱的思绪聚拢起来,他转头,不解地望着城下。 “你当年——不是最能逞匹夫之勇!?现下怎么像孵蛋一般趴着不动!当年在石龙关!你那一仗打的,简直要活活将人笑死!” 何萧萧皱起眉头,不解地转过头来。与此同时姚俊也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碰在一处,都明明白白地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不解的神色。 “他说……” 他们哪里知道,安思杰不服这口气,那日黎尽死里逃生,狼牙军大呼让他报上姓名,他热血上头,自报家门,却不想就被狼牙军中人记下了。军中这样多的将领,而且大多出自北方,更有一些在安禄山起事之前,长期在京中朝野盘桓,当年他那些旧事,那些在何萧萧眼里他小心翼翼掩藏的细枝末节,被安思杰放话下去一打听,在狼牙军中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当初最能逞匹夫之勇,如今怎么纹丝不动!当初在石龙关,若不是你,又怎么会惨败,以致天下笑柄!”安思杰来回拨转马头,踱步不止,身后三军鼓噪,嘘声震天,“——周守松!你要用人,也看得清是什么人!我敬你是个将才,好意警醒你一句——你再重用这个没脑筋的小白脸,小心落到当年石龙关守将秦沛阳一样的下场!” 安思杰这几句话像是投进了平静水面的石子,一阵阵的暗涌扩散开来,何萧萧能听见周围一下升腾起止不住的窃窃私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坠住,猛然地向下沉去——他听不懂安思杰在叫骂什么,周围的人也听不懂。可是他莫名没来由地觉得,安思杰这话,定然是真话,周守松听得懂,黎尽本人也听得懂。 石龙关守将秦沛阳。秦沛阳。莫名的牵连感从心底里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何萧萧按住额头,他想起长久以来黎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和独处时的落寞。秦沛阳。秦沛阳。这个名字自己明明是头一回听见,却总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听过,感受过。他直觉到,安思杰的叫骂中,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却又不知道重要在何处。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归于沉默,又渐渐翻涌上来,似远似近的让他分辨不清了。他想起在黎尽那里看到过的写在信笺上的诗句,还有那副陈旧的冠翎。这些记忆里的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画面随即像水纹一样消散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捕捉,耳中却隐约听见一声沉重的喘息,那是竭力压抑着的、痛苦不堪的声音。 何萧萧下意识地扭头往身后看去,连带着不少人都微微转过头。身后的一群人中,黎尽扶着一侧的堞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身上的轻甲沾满烽烟,头发也散乱成一团,大约是先前交战的缘故。日头仍旧未曾彻底西沉,金灿灿的光线四下安静地散落,它们从城头背面的方向照过来,逆着光,何萧萧看不清黎尽的脸,只能看见他微微摇晃的身影。一瞬间他想站起来,腿脚却像是僵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拨开人群,走到黎尽面前。是周守松。 周围一片沉默,只有安思杰持续不断的叫骂声和狼牙军们的哄声。周守松走到黎尽跟前,金色和血色交织的残阳从他们背后照过来,两人的身形都像是黑色的剪影。 “飞骑校尉,事已至此,还要避战么?” 黎尽沉默着没有说话,良久何萧萧才看见,他似乎是伸手从周守松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随即他转过身,沉默地往城墙堞垛边沿走过来。 除了最前方的那排士兵纹丝不动,所有人都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黎尽一步步往这边走过来。只是短短的几步,他走近了,何萧萧看清了他的脸,衬着散乱飘动的黑发,惨白的、死寂的脸。烽烟刻在他脸上,像是刻在了惨白的石像上一样。何萧萧没有任何动静,心中却被惊得一冷。他从未看见过黎尽这样的神情,与那白寥寥的脸色不相称的,是他冰冷而雪亮的眼睛。何萧萧看清他手上拿着弓箭。他走过何萧萧身边,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沉默地弓下身子,靠到城墙堞垛后面的角落。 所有人仍然都在沉默,衬着对面狼牙军叫喊起哄的声音格外刺耳。安思杰仍然来回策马走动,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一句比一句更加难听。 风从背后吹过来,炽热的风,粘滞在皮肤上,裹挟着血的腥甜味道,和奇怪的烟火气味。黎尽沉默地从仅剩的为数不多的羽箭中抽出一支,搭在弓弦上。四下里没有人说话。借着堞垛的遮掩,他微微侧过身子,让拉弓的右手手肘抵住背后城墙的夹角。风静静地吹,何萧萧看见他散乱的头发不住飘动,脸上的神情依然是冷的,冷到骨头里去,只有微微闪亮的眼神,映着的不知道是箭头上凝聚的血色夕阳的跃动光点,还是他心中那些从来未曾和盘托出的情绪。那沾满了血污的弓,在他手里被拉成一弯满月。 安思杰为了谨慎起见,一直在城头羽箭射程范围边沿之外的地方。夕阳就快要落下去了,西边云层堆叠,连带着一明一暗,那点阳光不住在箭头上闪耀跳动。从何萧萧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那箭头上微幽的一点光点明明灭灭不住。黎尽白寥寥的脸,比他拉开的弓弦上的羽箭更加显眼,他慢慢地调整姿势,风从背后吹过来,很不稳定,箭的尾羽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安思杰高声叫骂了许久,城上却依然没有动静。夕阳就要彻底西沉到城池后面,最后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带着些许血色,陡然从后面直射过来,四下里突然静得可怕,除了城上伫立的天策士兵,仿佛一座死城。安思杰陡然觉出一股极度的不安,这不安随着夕阳那最后一缕光线至刺过来,逼得他突然没来由地变了脸色,调转马头想要后退。 已经迟了。何萧萧看见黎尽紧紧捏着羽箭箭翎的手指终于松开了。箭尖上一点微光划开几乎是同时西沉的夕阳带来的晦暗,那一点点的声音,被风声一吹,就变得渺无踪迹了。还没有人看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只见城下安思杰一头栽到马下,旋即在地上翻滚挣扎起来。 (十九) 何萧萧在屯营一处屋檐下来回踱步,一场夏日的大雨正在下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氤氲着潮湿的水汽。四下充斥这哗啦啦的雨声和走动的脚步声,还有各处火把影影绰绰。白日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包括何萧萧自己在内,屯营里到处都弥漫着纷乱又兴奋的情绪。 安思杰得意忘形,没料到被黎尽一箭正中左眼。狼牙大军哗然,拥着受重创的安思杰狼狈退去,一夜之间撤退数里。黎尽这一箭虽然未能至安思杰于死地,可也足以大大鼓舞军心。何萧萧听着四下里大雨也掩盖不住的躁动人声,就大致可以想见一二了。 只是黎尽本人他却没见到,先前从城上下来的时候,黎尽不知道去了哪里。何萧萧心底里纵然有无数话想问,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有其他更多的事情折磨着他——关于师弟师妹,因为瘟疫的缘故,他们进不了屯营,如今仍然在外面受苦。何萧萧想起这件事来,就坐卧不宁,只要一想到师弟师妹在外面挨饿,他就连饭也吃不下了。只是之前战况下,他无法不断地去向周守松提及此事。今日大挫狼牙军锐气,他便思忖着过几日去找周守松说说这件事,看看能否容情,让师弟师妹等人进屯营里来。 几日过去也并没有见着黎尽,可是这位飞骑校尉,似乎这一回在全军上下人尽皆知了,当然,随着他本人名声让人人尽皆知的,还有安思杰话中的那位石龙关守将秦沛阳,更有许多关于当年事情的传言,纷纷扬扬,难辨真伪。何萧萧听了好些,也听不出个所以然,黎尽不知道去了哪里,找不见人影,何萧萧没有办法,更何况他满心想着师弟师妹的事情,狼牙军才退,总要等上几日,才好去找周守松。好不容易捱过了数日,何萧萧去找周守松,却被告知周守松和官府的人在商议接下来的战局,一时半会并没结束。何萧萧也不在意,便在外面候着。 他等着等着,就听见旁边营地里躁动起来,似乎是有些人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讨论什么事情。何萧萧本来心里都是师弟师妹等人,没心情去关心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只是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他也开始觉出不寻常来,便转身凑上前去询问。 “出什么事了?” “是何先生,”士兵里有人认出了他,却因为他的到来而陡然停止了讨论,不正常的静默四下散开,所有人都尴尬地移开目光。 “怎么了?”何萧萧更加感觉不安,“怎么我一来,就都不说话了?” “……是……是觉得何先生是文雅人,听不得这种事情……”终于有人期期艾艾地开口,“方才城北那边的守备军来报,说城里……城里……有人吃人啦……” 何萧萧盯着他,一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待到明白过来,立时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后颈蜿蜒而下,明明是大白天的,他却陡然冷得打了个哆嗦。他扭头,看看周围其他人的目光,这些士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天策府勇士,此时的神情却也无一例外地显出一种极度的不安。 “何先生……” “没事,没事。”何萧萧定了定神,摆摆手,转头走出人群。可是旁人都看得出,他不过表面镇定,心中只怕早就是惊涛骇浪了。 何萧萧心里砰砰乱跳,方才那几句话来回敲打在心头,熟悉的作呕感又涌上来,他不得不扶着一侧的栅栏强作镇定。适逢此时里面周守松似乎结束了谈话,有人来叫何萧萧进去。何萧萧强忍不适,跟着来人走了。这消息太过让人震惊,他几乎是当下就明白,如果不尽快将医署中的万花弟子接进屯营里来,后果就会越发不堪设想。 何萧萧反复哀求周守松,让他出去一趟。周守松开始态度坚决,一口回绝何萧萧的请愿,却耐不住他不断哀求。加上从城里传来的消息说,瘟疫并未四下蔓延至全城,原先官府中也有派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多少少做了些防疫工作。何萧萧不住哀求,说是自己不去城北,只往原先万花弟子呆的医署走一趟。那些万花弟子,都是他的同门,就算现下情况特殊,自己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理,任他们受饥荒威胁。如若周守松不同意,那自己不如搬出去住,再也不回屯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周守松没办法无视他声泪俱下,态度有了些微松动。何萧萧又顺势说,就算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好歹也请周守松放自己出去一趟,先看看情状到底如何。 周守松不知想到什么,开始并不放心,可最后还是同意了。何萧萧千恩万谢地出来,他知道,这多半是因为黎尽的面子,周守松看见自己同黎尽要好,才给了自己天大的恩惠。 何萧萧不敢耽搁,第二日就赶紧收拾了一些东西出门,唯恐周守松变卦。周守松不知是因为想到什么,还特意拨了两个人出来,跟着他一起去。屯营门口的士兵看了令牌,无声地侧过身子放行。面前是一条通往城中的街道,身后的屯营里来回有人走动,面前的街上却死寂无声,街角的两条路基线一直延伸到尽头,拐了一个弯通向情况未知的城中。何萧萧盯着面前无人的走道,突然觉得没来由地全身发冷。 何萧萧咬了咬牙,终究转身离开屯营。城中一片死寂,这死寂又与之前不同了。空寂的长街上,两边的房屋都紧紧地闭着门户,似乎生怕是一开门窗,就有时疫之气会侵袭进来一样。何萧萧三人一行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往两侧打量。 不知怎么的,他似乎都能觉出,那一扇扇门窗之后的阴影里,有无数窥伺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在这死寂无人的长街上行走,一直一直凝视着自己走入危险莫测的城中去。正午的日头高高地照着,四下里一片寂静的白。何萧萧热得有些难以忍受,医署却像是遥不可及。他身上带着些粮食,是周守松让人交给他的,不多,可是足以让他十分感激了——屯营里面虽然暂时不会饥荒,可也是吃一顿少一顿,将士们还要守城,能省出这些来,已经十分不易。何萧萧用袖子拭去额上汗水,眯着眼睛看了看赤白的日头。 四下里太静了。静得不像是一座有几万人的城池,以至于长街一侧的小巷里陡然传来歌声的时候,何萧萧立时止住了脚步。不是因为想去听那歌声唱得什么,而是因为这歌声来得太过突然,带着一股让人极度不安的意味,在长街上轻轻地飘散。何萧萧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茫然中带着恐惧的神色,只是那声音像是钩子一样勾着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空无一人的长街泛着安静赤白的火热,那声音却辽远,空寂,带着一丝丝的凉意,仿佛一滴寒冷的水,轻轻地落在一片焦枯的大地上,并且竟然浸染出一丝丝的寒冷。何萧萧看见身后的小巷子里,跑出来几个小孩子,七月盛夏,他们身上却都穿着厚重的棉衣,边跑边跳,歌声如一串串水珠般洒落,带着寒气。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何萧萧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像蛇一样噌地窜上来,盘踞在心头,不住地伸出冰凉的蛇信在心尖上一下下舔着。明明方才还热得汗流浃背,此时却如坠冰窟。再一定神,那些孩子已经不见了。周围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白寥寥的长街,死寂地延伸向远处。 “……何先生……那是什么?”跟着他一起来的士兵,也脸色煞白,显着不安的模样。 “不知道,快走,快走。” 何萧萧抓紧了手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脚步越来越快,直到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长街上回荡着他空余回响的脚步声,和急促不稳的喘息。他跑不动了,扶着街边一侧的门廊大口喘气,门却突然响了一声,他惊得差点跳起来,再定睛一看,竟然已经到了医署,开门的是个万花弟子,脸色青黄,整个人也有气无力。 “其他人呢?!”何萧萧扑上去,一把攥住他手腕,那万花弟子见是他,眼睛亮了亮,却很快就转移到他们几人手里的东西上去。何萧萧立刻明白过来,三两下将东西塞过去,道:“去做饭!你们人不多,省着吃还能过上几日,我这就想办法救你们——顾师弟呢?” “他不在,城里有瘟疫,他之前跟着官府的人往城北去了,说是做些防疫的事情,”那万花弟子说话声音低沉,有气无力的模样,何萧萧看得出他脸色很是吓人,“已经数日没有回来了,我们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更何况……” 何萧萧已经看出,他虽然在竭力回答自己的问题,可是声音都颤抖了,显然饥饿已久,心思全部在他送来的粮食上。何萧萧不忍心再问了,只道:“罗师妹在不在?我自己去找她。” 那万花弟子点了点头,何萧萧转身往后院走。整个医署也死寂得要命,四下里听不见一点声音。他听见屋子里面隐隐喧哗起来,大约是因为他带来的粮食的缘故,所有人都躁动了起来。何萧萧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罗小雪的影子。他急了,扯着其他人问了一番,所有人却都不知道。医署中也早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城中有的草根树皮,鸟雀地鼠,都成了眼下医署中的粮食。这些东西很是不足,所有人都吃得不够,再是什么风雅无边,也抵不过饥荒,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何萧萧出去在附近找了一趟,也没发现罗小雪。他急了,直到这边饭都做好,各自争食,却仍然没找到罗小雪。 何萧萧心急如焚,他眼下反而倒不太担心顾平了,跟着官府防疫的人一起去城北,起码倒还能半饥半饱地吃上几顿,不至于就饿死。他又找了一圈,却突然听见身后医署平时贮藏药材的小楼那边发出几声响动。后院里的杂草都几乎长得很高,剩下的却都是那些味苦不能吃的。这小楼本来就破旧,四下里杂草丛生,自从城中时局艰难,也不提看病,这地方就几乎没有人来。 何萧萧绕过一丛杂草,骤然发现罗小雪一个人蜷缩在破旧的楼梯一角,将脸埋在臂弯里。 “罗师妹!”何萧萧喊了一声。 罗小雪闻声抬起头来,何萧萧看见一张青黄交错的脸。记忆中的师妹,有张粉白的圆脸,煞是可爱,如今那脸颊两侧,却都尽数凹陷下去,散乱的头发灰扑扑的,连带着凹陷的眼眶,抠出两弯深深的青色。 何萧萧一头扑上去,罗小雪却挣扎着后退,一副受惊的模样。木质的楼梯发出嘎吱的响声,扑簌簌地往下落灰。 “是我啊,是师兄!”何萧萧痛心地望着罗小雪惊慌失措的脸,连唤了几声,她却像是没有认出他来似的。何萧萧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往外掏出一包东西,是些干粮之类,他有私心,总想着私下留一些给顾平和罗小雪。 罗小雪不认得他了,看见吃的东西,却似乎愣了一下,抓到手里,像是拼命一样往嘴里塞。何萧萧心疼地抚摸她散乱的头发,连声叫她慢一点。他的手摸到她的肩头,在脏兮兮的黑色衣袍下,那肩头瘦骨嶙峋,夏日里似乎也是冰凉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罗小雪唯恐不及的艰难的吞咽声。 “慢点,慢点……小心呛着……我去给你拿点水来?”何萧萧话还没说完,罗小雪就真的像是噎住了一般咳嗽起来。何萧萧看见那瘦弱的肩头痛苦不堪地弓起来,一阵阵哽咽的呛咳让他手足无措,只好用力替她拍背。 罗小雪咳嗽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她抬起不太干净的手,抹了抹嘴,不住地喘息着。隔着有些乱蓬蓬的头发,何萧萧看不见她的脸。直到罗小雪用手撩开头发,抬起头来盯着他。何萧萧看见她发白的嘴唇翕动,嘴里还有没有咽下去的东西,将凹陷下去的一侧脸颊撑得鼓起来。 他说不出话。罗小雪凝视了他一阵,突然一眨眼睛,掉下泪来。 “何师兄,是你呀……” “是我,是我。小雪,不哭了,啊,不哭了。”何萧萧抱着她,连声安慰,罗小雪却哭得越发大声起来,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哆嗦不住。何萧萧心痛万分,虽然他没有亲眼看见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可是看见如今情状,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处境。他安慰了罗小雪很久,可她哭声却不见停止,反而愈发急促凄惨。何萧萧觉得不对了,他抓住罗小雪的肩膀,道:“师妹,到底怎么了?告诉师兄……到底怎么了?别怕,我带了些粮食来,省着点吃,够你们撑几日的,我回去就安排,这几日一定救你们出去,别怕,别怕。” “师兄……”罗小雪抬起头来,风吹着她乱蓬蓬的头发,瑟瑟抖动,何萧萧看见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师兄……这个月的天癸,到现在都没有……师兄,我害……怕……” 她说不下去了,将脸埋进臂弯里,又哽咽着发出凄惨的哭声。 何萧萧愣了。他一时没有明白罗小雪话里的意思,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道:“你?你是不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他下意识地,就想问罗小雪是不是有孕了,可是话刚开了个头,心底里却有另一种寒意骤然翻腾上来,让他瞬间明白了罗小雪的意思。她不可能有孕,只可能是因为气血虚弱之极才至此。这不能怨他没有反应过来,本来天癸久久不至这种事情,师妹作为女子,是绝然不可能同他提起的。 她的恐惧已经到了何种程度,才会抛弃男女之防,绝望地对自己说起此事? 何萧萧呆呆地站着,只觉得全身都冷了,冷得他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他咬着牙,伸出手臂将罗小雪抱在怀里。 “……师、师兄……我会死吗?我害怕……我害怕……” 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罗小雪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低徊不住,像是恐惧,更像是求救,“……我会、会死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二十) 何萧萧呆不了太久。周守松派来的那两个士兵,像是事先早就得到了命令,不久之后就急煎煎地催着他走。何萧萧虽然完全放心不下师妹,但是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当务之急是赶紧回营去对周守松和官府中人说明情况,设法将师弟师妹接应进去。何萧萧再三嘱咐,告别师弟师妹,但是终究一直没有见到顾平,让他心中觉得不安。当下的情况,已经到了紧急关头,再有数天的耽搁,他们就已经有性命之忧了。 何萧萧一回到屯营里,就发现气氛不对。留守的人很少,四处也看不见认识的人。他随手抓住一旁的人询问,却被告知,狼牙军举兵又来,已经临近城下,周守松带人上城备战去了。何萧萧一听这个,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暂时见不着周守松了,尽管忧心如焚,却不得不先回自己的房中去。黎尽当初说过的话,许多都在渐渐变成现实。他说过,一旦城中下令反抗,狼牙军见此城不降,定然不会放弃,一旦失陷,为震慑四野,必定屠城。 房中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何萧萧坐在榻沿,看着日头从窗棂的一侧移到另一侧,又渐渐沉寂入黑暗之中。此处听不见城上传来的杀伐声,也许狼牙军只是重新部围,并未开始下令攻城——不过,这是迟早的事。甚至都用不着再攻打,这座城,迟早不攻自破。何萧萧呆呆地坐着,他听见外面有人声,时静时起,忽近忽远,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彻底归于沉寂。他索性躺下来,可是觉得心慌,附近太静了,以至于白天在长街上听见的那诡异的歌声隐隐约约回响在心里,让他心神不宁。往日黎尽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两人相处的情形,医署里如今师弟师妹的凄惨境况,当年在万花谷学艺的时候这样的炎热夏日,都在死寂中纷至沓来,乱七八糟地在心里吵嚷成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持续而规律的敲门声将他惊醒了。那敲门声很轻,却很稳定,一下一下的,是黎尽特有的敲法。同一个人相处久了,不必看到他本人,连他弄出来的各种动静,也带着让人安心的熟悉感。脚步声、敲门声、收拾东西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何萧萧一听见这敲门声,立时就觉得安心。他起身去开门,将黎尽让进来。 外面的夜色漆黑,隐隐绰绰的火把的光点,在遥远的地方闪烁,四下里并没有什么人声。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黎尽摇摇头,只低声道:“你今天去看你师弟师妹了?他们怎么样?城里瘟疫闹得厉害,你自己……” “我没事,”何萧萧低声回答,可借着屋子里一点微幽的光,黎尽能看见他的脸全白了,“他们很不好……很不好。再不能设法救他们,他们就要……” 黎尽沉默了许久,何萧萧看见他的嘴唇因为不忍而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你不要着急,也不要怪周将军……他不是不让你出去,或者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现下……” “……我知道。”何萧萧嘴唇颤动着,尽管说出这话来很勉强,可他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 “只要能救,周将军一定会……萧萧。” “嗯?” “萧萧。我……” 他这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太过不寻常,这才将恍然神游的何萧萧惊醒过来,他抬头看着黎尽,这才愣怔了一下。 “你这是……” 黎尽的打扮跟寻常不同,他穿着一身银甲,里面是天策府校尉常穿的红色战袍。头冠上挑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冠翎,这一身打扮显得英气勃发,是以前从来没在他身上显出过的感觉。何萧萧看得有些发怔,却陡然发现黎尽头冠上那条翎子,红得陈旧,白得灰败,是以前见过的东西。周身不知为何,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直涌上来,何萧萧的脸白了,道:“你——” “萧萧,我有话跟你说。” 何萧萧觉得心口砰砰地跳着,先前那种想要作呕的感觉又莫名其妙地涌上来,让他觉得心慌不已。他重新摸索着坐下来,沉默地盯住黎尽。 “我……要出城一趟。”黎尽走到他旁边坐下来,将双手交握起来,手肘搁在膝头。他垂着脑袋,何萧萧只看见那根陈旧的冠翎在轻轻晃动,却看不清黎尽脸上的神情,“这城里,支持不了多久了。上次安思杰没有死,只瞎了一只眼睛,这个仇,他不能不报。城里的粮食没有多少了,屯营里……萧萧,不瞒你说,已经断粮了。我们这里还好,今日弓弩手替换的时候,发现好些人,长久以来食不果腹,已经没有力气长时间战斗。周将军派我出城求援……如果能争取到援兵,此城得保,我们才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就快要说不下去了。周遭重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黎尽双手来回揉捏着,指骨的骨节发出互相挤压的轻微咯咯响声。何萧萧沉默着,他心里乱成了一团,只有满满的惶恐,像潮水一样一下下向上顶,顶得他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 “我有些事想告诉你。萧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明白,我没跟你提过以前的事情,我知道这不对,”黎尽轻声地叹气,营房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万籁俱寂,“既然说好要在一处,就该告诉你这些……可是我从来没说过。萧萧,你太好了,从来没逼我说过那些。可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告诉你。” “……你说。”何萧萧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带着抽气的感觉,声调虚浮,声线沙哑,他思索了很久,才恍然明白,这是自己的声音。 “这副冠翎,你是见过的,是不是?” 何萧萧无声点头。黎尽低着头,并没有看见,却只是自顾自地解开了下巴下的系绳,拆下头冠,拿在手心里。何萧萧看见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滑过陈旧的冠翎尾羽。那发灰的白边上,凝结着一些已经看不出来颜色的污迹,是血迹,或者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 “这是我一位旧日友人的,他叫秦沛阳,战死在石龙关。” 尽管心里早就有隐隐的猜测,所有碎片,早就在平日的思索中,被渐渐拼接在一处,可是真的听见黎尽这么一说,何萧萧还是觉得心神一震,他转头盯着黎尽。黎尽仍然低着头,何萧萧只能看见他的发髻,和鬓角散落的细碎头发。 “以前我认识的那些人,都死了……都死了。”黎尽的声音,像是寺庙中静坐冥想时燃起的一缕焚香气息,在安静的屋子里低徊不住,“都死了。家抄了,父亲母亲死了,弟弟病死在充军途中,妹妹不知道被变卖到了哪里……后来,连秦沛阳,他也死了。” 他这番话没头没尾,乍一听十分奇怪,可何萧萧偏偏觉得自己听懂了,并且机伶伶地生出一股寒意来。黎尽说完了这些,又沉默下去,直到何萧萧忍不住地推了推他,轻声道:“……然后呢?” 长安城繁华人尽皆知,坊市济济,可是若是在宵禁的夜里,四下也是一片死寂。巡夜的金吾卫们提着的灯笼在长街尽头闪了一下,消失在另一侧。有人摇摇晃晃地从旁边的街角转出来,才走了两步,便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另一条人影拦腰拖住,往另一侧拉过去。 “我看你是疯了!这大半夜的,被巡夜的金吾卫抓住,你想不想活了!”来人低声训斥着,一面将先前那人往拐角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拖去。先来那人,显然是喝多了的模样,脚步踉跄不稳,直被他拖出数丈远,才不耐烦地一甩手,大声道:“秦沛阳!你烦不烦!” 对方惊得赶紧拿手捂住他的嘴,怒道:“你这副样子还怎么回家……”见人已经睡得人事不知,只好认命地扛起来,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一直到了家中,才将人放下。 黎进躺在榻上,睡得昏昏沉沉,只听见有些微的脚步声。不多时有一样东西猛地扔到他脸上,随即有人的手伸过来,动作粗暴地给他擦脸,布巾弄得脸上生疼,不过几下之后,好歹算是清醒了不少。黎进揉揉眼睛,挣扎着坐起来,低声抱怨。 “好你个老秦……不能轻点吗,疼死了!” 秦沛阳板着脸将布巾往水盆里一扔,坐在黎进对面,没好气道:“我就当值一日,你就这副样子!我可告诉你,本来南衙北衙最近就不睦,宵禁了你还在外面鬼混不说,居然还敢上街,要是给抓到了,就算黎伯父能保你出来,你就等着他要你好看罢!就算黎伯父不找你,你回了北衙,我看你们将军会不会给你点颜色看,到时候,就算我有心为你收拾烂摊子,也——” “好了好了!秦秀才!吵死了!今晚回不去了,在你这睡,老头子要是问起来,记得替我编个谎话!”黎进不耐烦地说完这几句话,往榻上一倒,立时又睡得人事不知。 歌舞升平的平康坊附近,在盛世繁华的时候,总是聚集着那么一批风流的文人墨客,有远道而来的,也有长安大户人家的公子们,在那几年里,对于经常混迹在平康坊的人来说,也许有人会不知道平康坊近来最红的歌妓是谁,却没有人不知道兵部黎侍郎家的大公子黎进。这人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青春年少,美貌风流,也不是因为可文可武,而是他供职北衙禁军,父亲又是兵部侍郎,满心希望他能在军中有所作为,可他却偏偏想要考举做文官,为了这件事,与父亲黎成不睦许久,虽然无可奈何之下供职北衙,却始终显出一副不合作的态度,成日里在平康坊混迹,饮酒狎妓,斗鸡走狗,名声虽说不至狼藉,提起来却也只能让人摇头一笑。 秦沛阳与他幼时相识,两家世交,两人一起长大,情同兄弟。秦沛阳供职天策府,不过弱冠之年,却已经是天策府飞骑尉,更兼性子严谨耿直,爱说教,在友人中总被戏称为秦秀才,而其中当属黎进叫得最欢。这么叫无非两个缘故,一来秦沛阳总是数落他,他有心报复;二来他一心向文,无奈父亲不许,借着这个称呼好友秦沛阳,多少也抒发一些遗憾。 室内一片寂静,黎尽停下了叙述,何萧萧也沉默不语。远处似乎传来屯营里打更的声音。何萧萧转头,无声地看了看黎尽,只见他双手仍旧捏着那个陈旧的头冠。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手在颤抖,何萧萧看见上面的冠翎似乎在轻微地簌簌颤动。他想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因为黎尽重新开口,声音倒是褪去了先前那种涩然,变得稳定。 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黎进仍然每次混迹于平康坊,秦沛阳隶属天策军在长安不多的势力,其时禁军中,南衙北衙关系不睦,暗暗较劲,天策府势力并不参与其中,秦沛阳也不好过多插手。黎进仍然每日醉生梦死,父亲黎成是兵部侍郎,性格耿直,早年从军队中退出,虽然眼下太平盛世,朝廷重文轻武,可黎成似乎从来都没有忘记早些年边关岁月,有事没事总是会对黎进说教,好男儿应当从军,保家卫国,才是正途,眼下朝廷文恬武嬉,黎进作为长子,绝不能如此。黎进对此只觉得十分不耐烦,年少的心,并不懂得这些,他只能看见,比起武将,文官和那些风流倜傥的文人,反而更受朝廷重视,能够更好地一展宏图。更何况,他不是没有文采,凭什么要被父亲辖制,苦苦守在北衙禁军呢?日复一日,他只觉得苦闷,更不能懂得何为秦沛阳在闲聊时说起的“一入天策府,苟利国家,不图富贵”之语。 事情的改变往往潜催暗渐,悄无声息。父亲黎成开始不住地从兵部往上上疏,说的是什么,黎进不知道,也不关心。有些人开始聚集到他家,挑灯送迎,列烛往来,似乎是在收集证据,想向朝廷谏言。他并不清楚这些,直到有一日,秦沛阳神色焦急地将身在平康坊的他找回家去。那天是个夏日,长安城的夕阳悬在远处大慈恩寺高高的佛塔一角,殷红得像是新血。他急匆匆地赶回家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从秦沛阳煞白的脸色中,竟然头一次觉出了恐惧。父亲不知去了何处,可南北衙禁军俱在。隔着弟弟不明就里的喊叫、女眷们震天介响的嚎哭哽咽和铁链枷锁的声音,他看见平日里同僚们的一张张的脸,同情的,鄙夷的,嘲讽的,不忍目睹的脸。 兵部侍郎黎成,数次上疏朝廷,参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有谋反之心。天颜震怒,判定黎成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朝野哗然,百官纷纷上疏,口风一致,皆说黎成捕风捉影,安禄山忠心镇边,绝无谋反之心,只怕是黎成结党营私,视三镇节度使为绊脚石,恐怕幕后还有主使,纷纷要求朝廷彻查。人抓了,家抄了,所谓幕后主使,却本来就是朝野之中安禄山党羽捏造出的子虚乌有的东西,自然至死也查不到。黎府上下锒铛入狱,连作为世交的秦家也受到影响。审讯持续许久,黎成有了年纪,早些年从军又落下病根,救不过来,死在了牢里。黎家所有女眷全部变卖为奴,男子得以免死,却被要求充军。直到几个月后,秦府撇清关系,得以自保,这才由秦沛阳去天策府自己上司处求情,作保担下黎进。秦家虽然避免充军,却难免受罚,秦沛阳被罚镇守范阳以北石龙关,黎进充军为普通士兵,由于秦沛阳的关系,被作保一同前往边关,好歹有个照应。 何萧萧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着,喉咙干得厉害,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屋子静极了,静得让人无比尴尬。他着急地想要打破这种气氛,可在这种沉痛回忆的胶着面前,什么轻飘飘的言语都苍白无力。好在黎尽从身边摸出一样东西,何萧萧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黎尽将一张陈旧的信笺递他面前。何萧萧接过来一看,是自己之前看过的,清隽的字迹。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着金边。文章纳献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他无声地看着黎尽。黎尽笑了一下。 “这字,是我写的。”他低声说着,伸手捻了捻那发黄的纸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为何去充军了还会机缘巧合带在身上。不过,一定是去石龙关之前。当初……真是太可笑了。” 他说着自己摇着头,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 何萧萧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哽咽住了,有个问题在舌尖上打转,以他的性子,不能不问。 “……秦沛阳……他是怎么死的?” (二十一) 石龙关地处北方边疆,常年苦寒。秦沛阳虽然一直在驻守长安的天策军中供职,却到底很能吃苦,很快就适应这个地方。黎进相对来说就要苦楚不堪许多——他早些年一直供职北衙禁军,养尊处优,家中又骤然逢此大变,家破人亡,更被派到这苦寒之地,心里自然郁结难舒。好在秦沛阳被派往苦寒之地,被连升两级,成了骑都尉,倒是变成了石龙关守关将领。只是人人心里都清楚,被派往这种地方,形同发配,就算升了职,也不过就是面子好看罢了,恰如有了俸禄也没处可用。不过他成为守关将领,倒是总算可以对黎进诸多照拂。 好在黎进在此大劫之后,终究是受了教训,郁结一阵后,倒也发奋图强。此时朝野风波渐而平息,有关黎家的各种传言也逐步淡褪。黎进战时英勇,秦沛阳又有心提携,数次上疏,禀奏功勋,加上朝野之中渐而有人开始为黎成翻案说话,虽未能为黎家平反,可朝廷为表宽宥,擢升了黎进的官职,几年下来竟然也官至天策飞骑尉,成为秦沛阳的副手。 石龙关地偏难守,时常有东北边外族前来骚扰劫掠,他们一守几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有数次。天策将士本来英勇,秦沛阳领兵有方,总能抵御外族骚扰。可是胜败难料,有一年冬天,头一年赶上荒年,第二年春荒时节,四下里已经难以支持,为求生存,北地外族对石龙关一带侵扰不断,比往年都要残酷拼命。春来接战数次,朝廷却没有及时从南方运来粮饷,石龙关渐而支撑不住,两侧关塞先是失守,被劫掠一空,石龙关身后有通向城镇的要道,想要劫掠,必须攻下关卡。整个城关被围成一座孤岛。秦沛阳黎进等人死守,却不奈城中粮尽,眼看就要被攻下。信路受阻,求援信发不出去,一旦关破,只能等死,后方没有防备,只怕损失更为惨重。 秦沛阳与黎进等几人商量许久,决定突围。时日敌方首领扣关,阵前高声辱骂,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将秦沛阳与黎进前来镇守此地的原委尽数道出,言语侮辱。黎进到底年纪还轻,气愤难耐,却又无法搏击,气苦不已。 夜风寒冷,吹得外面堞垛上的旗帜哗啦啦作响。屋内一灯如豆静静燃烧,照着黎进苍白寂寥的脸色。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孤立的关卡,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明日夜里的突围,若是不成功,很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他扪心自问,倒并不是怕死,横竖已经家破人亡,可是他不甘心,父亲含冤而死,女眷全部变卖为奴,生死不明,自己若是这么白白死了,恐怕整个黎家,再也没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门响了一下,带进来一股冷风,是秦沛阳走了进来。他没说话,黎进也没有开腔。就要突围,四下里都被不明的沉重气氛笼罩着,寂然无声。燧石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响动,一股烟火的气息,是秦沛阳又点燃了一盏灯端过来,黎进抬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灯火,照着秦沛阳年轻清秀却沉稳的脸。 “你写什么呢?”秦沛阳看了看案上。黎进手边搁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两句诗,墨迹已经干了很久,也是当年在长安城流传颇广的诗句。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秦沛阳念了念,笑了,“我知道,这你是最喜欢的诗——黎公子,在这地方,还想着长安城的风花雪月?” 黎进脸色阴沉,也不答话。秦沛阳摇摇头,也不说什么了,提起笔来,想去蘸取墨水,可天寒地冻,砚台里的墨汁早就干了。秦沛阳用舌尖润了润笔头,在黎进写的那两句诗后面添上后面两句。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笔迹清隽工丽,简直同前面两句黎进写出来的字一模一样。秦沛阳搁下笔,将那张纸递到黎进面前。黎进瞥了一眼,才哼笑道:“呵,还真是看不出来啊。” 秦沛阳没好气地笑了。 “小时候一起进学,夫子说要抄录的文章,你从来不写,还要我替你写好,你那两笔字,我还能写不出来?”秦沛阳边说边在黎进肩后面拍了一把,黎进给他拍得哎哟了一声,正要发作,秦沛阳的声音却骤然转低,带着些许安慰的意思,“……我知道,你家里那件事……换了我,也定然无法释怀。好兄弟,你想着长安,终究还不甘心,是不是?” 黎进没有说话。屋子里,只听见外面的风声呼呼作响。 秦沛阳轻轻地叹气,似乎也不忍心说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平日里握枪执戟的手,在黎进后背上缓慢地抚摸:“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你早些年就最爱这几句诗……别笑我,我没你那样一心向文,没你有才情,却也是知道这诗的意思的。两情相悦的情人,生前不分离,死后也愿意一同化作北邙飞尘,是不是?要我说,这诗虽然旖旎艳丽,却也不仅仅是只适合长安城那样的奢华的气氛的。你我现在都是天策府中人,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 “……秦秀才!你可真烦——” “你就听我说完,不行么?”秦沛阳的声音低沉稳定,黎进感觉得到,他双手按在自己肩上,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也依然温热,“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不是我说的,是宣威将军说的——‘一入天策府,苟利国家,不图富贵’,我等如今戍边,保卫大唐江山,一入天策府,上下将士,不论职位高低,就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了,生前一起作战,死后也一起化作北邙飞尘,绝无愧悔。黎伯父生前耿直,一心担忧江山安危,却被安禄山党羽陷害……他生前说的那些话,你最不爱听,可是如今……我也不再说了,不然你又要伤心。我想这些年过去,你也应该明白了。好兄弟,你我从小就认识,如今你也清楚,石龙关已经守不住,明日突围,万一有什么不测,不要管我——谁能出去,为后方通风报信,就是赢了这仗,即使……也绝无遗憾。就算成了北邙山下微尘,这份兄弟情谊,也还……” 黎进一下子站起身来,一拳捅在秦沛阳胸口。 “老秦,不专心想明日的事情,放的什么屁!” 虽然这么说,可他听见自己的喉头在不由自主地哽咽着。挥手一拳的同时两人紧紧地抱在一处,秦沛阳的手臂环绕过他后肩,在他脊梁上用力拍了几下。 “好兄弟!” 他们不怕第二日的突围,只怕一腔热血付诸东流,守不住关卡,保不住后方安宁。所有的计划都摆在桌面,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第二日入夜,秦沛阳在前领兵突围,黎进在后。其实黎进心里清楚,秦沛阳之所以不让自己在前,是怕自己性子急躁冒进,遇到危险。这苦心安排他不是不懂,可真正箭在弦上,便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状况来。 当夜月黑风高,虽然三四月份,可北地仍旧春雪萧杀,黑夜岑寂,万籁无声,直到被突围时的呐喊厮杀和兵戈锐响打破,火光血影四处激涌,黎进所带领的后面大批人,被敌方从斜地里冲出来一小股骑兵迎头打上了照面,当即胶着厮杀起来。 突围贵在神速,不能胶着恋战,黎进平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借着模糊不清的光线他辨认出,敌方领头的,正是那日辱骂过他家眷的人。年少气盛的心,虽然已经在朝野的动荡变革中遭受过大难,可仍然是冲动而气盛的。何况他自恃武艺,又是面对面抗敌,一念之差,已经让本来就容易稍纵即逝的战机被延宕至不可挽回的关头。 他无法准确地再描述出具体的情状,只记得前方人马嘶动,是本来已经突围出去的秦沛阳——那个头天晚上说过,万一不测,不必相顾,只要有一人突围出去就是胜仗的秦沛阳。他不记得互相之间的嘶声呐喊和震天杀伐之声,只记得风雪漫天,炽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很快就被冻成寒冰。他听见秦沛阳声嘶力竭的高喊,让他带人重新突围,他愧悔不及,宁死不肯一个人走,却听得秦沛阳饮泣呐喊,因为战斗力竭,声如泣血。 黎进!黎进!战机贻误,何时复来! 人马嘶喊。浴血奋战的先头敢死队,不需要秦沛阳再下命令,已经自觉包抄上来,阻断与大部队之间的通途。他愧悔已极,却明白身后还有近千将士的性命。风刀雪剑在脸上划过,他不知道脸颊上流淌的是血还是泪,只能拍马冲出重围,长枪在手上重逾千斤,尖头上挑动冰冷又炽热的杀气。 敌方被春荒逼至绝境,格外疯狂。势力高下悬殊,他带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突围,不眠不休地赶路,一路上被突袭数次,这一支残兵败将,粮饷粒绝,被路上流寇消磨殆尽,待到进入内关,已经零零落落,只剩下十数人不到。 内关得到消息,加强布防,终是抵御住后续来犯。秦沛阳没有了消息。那千余名的将士,都没有了消息。只剩下这十数人,像是无处可归的孤魂。内关要留他们休养,黎进却不愿意,只愿跟着一部分往回内撤的天策将士,回到内营请罪。 他彻底地沉默,几日下来,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三四月,北方依然寒冷。唐军这一年在东北战事不利,颇有死伤,大批常年驻守关外,此时往回行军的兵士,在途中抱怨,他却一言不发,只是跟随队伍行走。他记得那天,秦沛阳说过,一入天策府,就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了,生前一起浴血奋战,死后也是北邙飞尘。 可是眼前的这支队伍,明明有这么多人,明明都是这样的红衣银甲,语声嘈杂,却让他感觉不到半点熟悉的气息。死了,他们都死了。是自己害了他们,若不是自己胶着恋战,延误时机,秦沛阳不会死——秦沛阳就不会死。所有人都不会死。该死的只有他自己,可偏偏这个该死的人,却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打了败仗的飞骑校尉,也还是飞骑校尉。他骑在马上,跟随队伍浑浑噩噩地前进。周围士兵们交谈的声音,武器铁甲轻微碰撞的声音,脚步声,马蹄声,风声,在耳中响成嘈嘈切切的一团。 三四月的天气,北方仍然寒冷。长风彻天彻地地吹,四下里荒野漫漫,道阻且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飘起雪片,和着一刀刀的风吹在脸上,冷而且痛,从这里望出去,只看得见看不见尽头的队伍绵延开来,天地灰白旷然,落雪绵延,在风中凌乱飞舞,正是三四月天气,不知道是哪里的柳树开出了柳絮,那些白色的雪片,和着轻舞飘扬的柳絮,上下俱是杳然无尽的白在风中弥漫。 那些寒冷的气息,和着漫天的雪片柳絮,滞留在他的衣袍上,头发上,还有陈旧沾染血迹的冠翎上——这冠翎是秦沛阳的,在石龙关的夜晚,有一回秉烛夜谈,其后抵足而眠,第二日早晨起来,戴错了冠翎,原本也是一样的东西,懒于更换,就一直没有换过来。那冠翎用了几年,已经陈旧了,红白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发暗,雪片落在上面,许久不化,寒冷的风裹挟着温柔的柳絮,在冠翎周围缭绕不去。 大军沉默地行进,更显得旷野无声。一片雪片被垂落在他的眼睛里,冰冷的,冰冷中带着炽热,融化的同时似乎燃烧起来,他伸手去揉了揉眼睛,一直如鲠在喉的感觉在松动,一股奇怪的感觉卡在那里,他无法放声恸哭,却感觉到逐渐有一些滚烫的东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持续不住地被如刀冷风在漫天的柳絮雪片中吹成无数长线。 这一日是秦沛阳的头七。 “……将军……将军归来……” 他听见一个声音,像是浪潮低沉拍打岩石,断续,哽咽,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周围行军的士兵纷纷扭过头,诧异地看着他。他的热泪在冷风中四散开去,冻僵的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哽咽着倾声大喊。 “……将军归来……将军……将军归来!将军归来!” ——你还记得宣威将军说的话?一入天策府,苟利国家,不图富贵! ——黎进!黎进!战机贻误,何时复来!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雪片柳絮在寒风中漫天飞舞,荒野清寒,窅然无尽。他听见队伍里似乎传出些声音,低沉,嘈杂,是有人在重复他的话。 “……将军归来……将军归来——” “将军归来——将军归来——将军归来!” 这声音如同浪潮一样,渐渐四下扩散开去,和着四下纷飞的雪片柳絮,在冷风中迁延荡涤,一层一层,无数的风与雪在队伍中间穿梭,渐渐蔓延成低沉壮阔的哽咽和呼唤。 “将军归来——将军归来!” 唐军在东北战事无尽,今年多有失利,他是跟随着这支队伍撤退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位红衣银甲的年轻校尉是谁,谁也不认得他,谁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将军是谁,可是这呼唤的声音像是风雪席卷,浪潮渐催,为保卫江山而战死的将士们,相识的,不相识的,仍有遗言带回家乡的,或是成为无定河边枯骨的人——将军归来,将军归来!四下里的风声猎猎,低沉的呼唤和哽咽,在恢廓无尽的荒原上荡涤往复。 他跟随队伍回到关内,开始做梦,白寥寥的大地和白寥寥的枪尖,秦沛阳带着许多人走在前面,他们转过头来,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奇怪的音调,听不清内容,然后他们越走越远,将他一个人留在赤白火热的死寂中。 他长久地跪在秦沛阳的家门口,秦沛阳有妻有儿,他们也许不怪他,可也不愿见他。朝廷彻查此事,是后方粮草兵力未曾跟进,故而没有责罚,并且给秦沛阳一份哀荣。黎进未曾受罚,他原本可再回去做他的飞骑校尉,可此时在军中传得纷纷扬扬——即使没有那些传言,他也并不会回去。都死了,都死了。该上望乡台的是他,不是其他人,可偏偏只有他这个该死的人,活得毫发无损。 屋子里一片寂静,两人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良久之后黎尽轻轻拉过何萧萧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字。 “这个名,原来是这样写的,”他在何萧萧手心里写了个字,“是进,不是尽。家人,兄弟,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原本觉得,只有我该死——的确是该死。可是如今有你在,我不想死。秦沛阳舍命救我,也不是让我随便去死的。萧萧,你能答应我,等我平安回来么?” (二十二) 何萧萧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并非他不想答应黎尽,只是这么一张口,就发现嗓眼里似乎塞满了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着那些想说的话,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两人相对沉默了很久,黎尽才一抽身退开几步。何萧萧急了,他想告诉黎尽,自己并不是不想答应,只是不知为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着急地伸手去够到黎尽的肩膀,手一叠上去,黎尽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一只手叠上来。手掌交叠的触感寒凉——两个人的手,都是冷冰冰的。 “……好几年了,”黎尽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方才不是叙述,而是在阵前嘶声大喊过一般,“我只要一闭眼睛,都能看见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他教训我的模样。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 “你……”何萧萧艰难地嗫嚅着,他听见自己终于发出残破不堪的声音,好像比黎尽还要沙哑,“你……不要……”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家被抄家的那一天,他上平康坊去找我,”黎尽摇着头,继而转头看着何萧萧,任由何萧萧看进他眼睛深处去,“要是我那时能想到一星半点之后的事情,恐怕也不至……” 那时天气明媚,因为太通透澄澈,即将到酉时的夕阳,显得格外的红。入夜后金吾要禁夜,可是这丝毫不能影响留宿平康坊中的人们的兴致。 长安气候不比南方湿润,可是教坊为吸引客人,多构置亭台楼阁,花重金引取曲水,以制造曲径通幽,山石草木交错的园林之感。这是平康坊最上等的教坊,不说是风景建筑一流,就连其中的姑娘,也与别家不同,要是想留在这里过夜,没有些真才实学,对不上来她们所出的诗文,可是不行的。 夏日炎热,教坊中往来的姑娘纱衣轻薄,被夏日傍晚微热的风吹着,色泽娇媚,煞是好看。黎进倚在后院人工构建而成的曲水上的桥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三三两两的人。因为心情烦闷——用秦沛阳的话来说,他就没有一日不烦闷的——来了这里,却没有什么玩笑嬉闹的心思,只是想一个人呆着,冷眼看这红尘喧嚣。偶有姑娘从他身边走过,贴上来笑着招呼他,却也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只是站在桥上发怔。心莫名其妙地在砰砰乱跳,就好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还没有做好一样让人惶恐不安,可静下来细细一想,这种感觉又会很快地遁于无形。黎进发了很久的呆,到底觉得自己是想多了。他叹了口气,准备回去。可才目光一转,他立时笑了。 后院像是小小的园林一样花木掩映,错落有致,从这里的桥上望过去,可以见到前面两层花楼上三三两两的客人流连阑干,花楼后门这边正对着他站立的小桥尚有一段距离,可他能看见,平日与他要好的姑娘,正站斜倚在二楼的阑干边上,冲着他笑。她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轻纱罗衣,是浓艳欲滴的石榴红的颜色,伴着鬓角一朵同色的绢纱所制的牡丹花,显得格外娇媚动人。 可让他笑出来的并不是因为这个。一楼的后门口,是秦沛阳拨开几个站在廊下的客人和姑娘,走了出来。黎进看见他焦急地四下张望,却因为后院着实不小而且花木掩映,连连左右看了几圈都没有找见自己。 秦沛阳这个样子,定然是来找自己的。肯定又有什么算不得大不了的事情。他想着就笑了起来,有些念头突如其来,黎进伸手到腰边,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来——他上午轮值,下了职就来这里,却一直在自顾自地想心思,连身后的羽箭弯弓都没有撤下。 黎进弯弓搭箭,瞄准二楼的位置,随即就松开了手。 伴随着姑娘们的惊叫声,那支羽箭钉在木制的廊柱上,发出入木的一声沉闷响动。鬓角簪着的石榴红的绢纱牡丹应声而落,直直地向楼下坠去。 秦沛阳本来站在那里焦急四望,却冷不防被一个急急忙忙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拨开了去。那朵绢花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人头上,还偏偏挂住了。周围的客人和姑娘们放声大笑,连带着楼上的人也探出头来向下看。黎进自己也笑了,这一笑,秦沛阳立时看见了他,急急忙忙地招手道:“快来!跟我走!” “黎公子,秦公子又来带你回家啦!” 四下里的莺莺燕燕笑声如银铃一般响起来,黎进无可奈何地一边笑一边绕过池塘往秦沛阳那边走去。 “黎公子,下次来要赔人家的绢花和头发啊!” 先前被射落了头上花朵的姑娘声音带笑带气,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赔什么赔!你的花儿也不曾掉在正主头上!”黎进指着秦沛阳,一面高声对她道。 四下里所有人笑得更加大声了,秦沛阳却不为所动,黎进走近了,这才看见他脸色红白交错,额头上的热汗却一直滚落,显然是着急了一路跑来的。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了,正要开口询问,秦沛阳却已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发急道:“你家出事了,你快点跟我来!” 黎进一怔,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收拢了。秦沛阳没有给他耽搁的工夫,连推带搡地将他前门方向推去。周围的哄笑声还在持续,黎进走了几步,却陡然意识到这笑的并不是他和秦沛阳。尽管心中已经因为秦沛阳方才的话而不由自主地敲起了急促的鼓点,可是他却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 先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从楼里跑出来,冒冒失失撞开了秦沛阳的那人正站在后面的门廊上,转头往这边望过来。是个黑衣的少年,大约年纪与自己和秦沛阳相仿,神情却青涩许多,那身衣服看着,似乎是万花谷的弟子。黎进看见他一头漆黑的长发,长而且顺垂,一直拖到腰下面,鬓角一边却是乱了,显然是被方才掉落的绢花钩的,他一手正伸到鬓角去摘下那石榴红的花朵,一面怔怔地看着这边,黎进看见他的脸整个全部泛起了红,简直比鬓角的红牡丹还要鲜艳,不知道是因为周围善意的哄笑而尴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也只看见这一眼。秦沛阳焦急的声音几乎带着气急败坏,将他神思拉回。 “快点!还看什么呢!你这个——” 他跟着秦沛阳,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坊大门。夏日长安城的夕阳,像是饱浸了鲜血一样丰盈欲滴,静静地悬在远处高高佛塔翘起的尖角一侧。 外面似乎越发安静了,只有屋子里四下越来越闷热难耐。黎尽仍然维持着先前弯腰坐在榻上双手交握的姿势。他的眼神怔怔地,凝视着眼前虚无的某处。 “我记得特别清楚。你们万花谷的弟子,虽然多数性子安静,可是不论在哪里,都很显眼。那天后来……”他闭了闭眼睛,“我是再也没有办法回去,赔人家的什么绢花了。” 他说着转过头,却见何萧萧已经直起腰来,怔怔地凝视他。借着微幽的灯火,黎尽瞧见他脸上的神色很是奇异。 “萧萧?” 何萧萧没出声。黎尽想了想,立时恍然大悟。本来心情已经十分沉重,可此时他竟然觉得莫名其妙地泛起一丝酸涩夹杂着甜蜜的笑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那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家中的事情……”他顿了顿,站起身来走到何萧萧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想将他搂在怀里。从那之后的日子暗无天日,在大片的晦暗吞没他之前,那朵石榴红的绢花,和脸比花还要红的黑衣少年,是他脑海中格外特别的记忆。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黎尽已经想不起那万花谷少年的容貌,只记得他因为尴尬而羞红了的脸。那是一段日子的远去,是他对年少轻狂莺歌燕舞日子的最后浓艳一瞥。从那之后,伴随他的,就只有囹圄深锁,边地苦寒和烽烟血腥。 “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了,我不是那个意思……”黎尽想了想,却一时找不到措辞来对何萧萧说明心中的感受,不由得急躁起来,双手也局促不安地揉捏何萧萧的肩膀,轻轻摇晃,“我不是……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 何萧萧本来还是怔怔地,被他这么摇晃了一阵,倏地抬头。黎尽看见他脸颊两侧垂落的头发,随着仰头的动作滑落,露出平常隐没在后面的尖长浓黑的眼角。何萧萧双眼还带着些微的怔忪,眼珠却转动了两下,闪闪发亮地盯住黎尽的眼睛。 “……那是我。” “什么?” “那是……我,”何萧萧梦呓似的重复,黎尽的目光也凝滞了,同样梦游似地看着何萧萧将眼神重新移开,转而凝视着虚空的一点,“……那是……我记得了,我那年初到长安没有多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好不容易找到谷中的师兄,那天我去找他,给他送东西……我记得了,”他呓语似的语气像是一晌浮梦,“有人因为什么事情闹了起来,我没站稳,被人推出去,撞到了人……有什么东西掉在我头上,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只觉得这地方实在是太乱,下次再也不来了——你们都走到门口了,我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姑娘,名字我还记得,叫做银蓝的,后来一直拉着我嘲笑,说是此事好比抛绣球,花掉在我的头上,我就得……” 他说着怔怔地转头重新看着黎尽。 “……是你吗?” 黎尽双手还按在何萧萧的肩膀上,半晌也没有说话。直到何萧萧的这句话,像是打破一层坚冰一样,他突然叹息一声,双手将何萧萧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几乎是与此同时,何萧萧也已已经伸手紧紧抱住他。脸颊隔着黎尽胸前带着凉意的银甲,有些疼,触感却格外的真实。 “是你吗……是你吗?” “是我……是……” 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一两声哽咽,很快就消失在交缠亲吻发出的水声中。何萧萧双手揽住黎尽的后颈和肩背,伸直了腰挺起身子与他接吻。吐息的间隙里他们下意识地分开,却又相互追逐着很快再次紧紧贴合在一处。黎尽双手插进何萧萧两鬓的头发,温柔却又用力地抚摸他的脸颊和耳廓,何萧萧感觉到他手心里常年执枪而生的硬茧蹭在脸颊,微微的疼,可这触感却又如此甜蜜,催促着他不住地仰起头追逐着对方亲吻的嘴唇和抚触的手指。 手甲在腰带上触碰着发出轻微的响动,何萧萧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两人亲吻交缠着一路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隔着冷冰冰的甲衣,这感觉实在让人着急,何萧萧的手指在黎尽鬓发处来回摩挲,冠翎的系绳被他弄得松动,连带着翎羽也摇摇欲坠。 “是你吗……是你吗……”这次是黎尽在发问,亲吻的间隙他双手捧住何萧萧的脸颊,何萧萧着急地想凑上前来,却被他双手用力,拉开一段距离。不知谁的喘息急促,黎尽双手按住何萧萧的脸颊脖颈,温柔却又带着急躁地用力晃动。 “是你……萧萧,是你,是不是……” “是……是我,是我!”何萧萧不想中断这样亲密没有间隙的接触,却几次被强硬地拉开,双唇在方才激烈的亲吻摩擦中红肿起来,唇瓣和眼睛都泛着湿润的水光,这些水光不住波动,可中心的那一点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黎尽的眼睛,“是我……” 黎尽松开了手,与此同时何萧萧已经猛地凑上来,带着些凶狠的意味一口咬在他嘴上。尖锐的刺痛伴随着微微腥甜的味道一下子弥散在两人唇齿之间,黎尽反手揽住他后颈,不甘示弱地张嘴咬回去。甜蜜的血腥气,在口唇之间化成一片与当下沉重气氛不相称的旖旎。 何萧萧急喘了两声,却一点也没有放开的意思,只是更加紧密地贴上前去,两人贴在一起磨蹭纠缠,难分难舍,手指舍不得离开脸颊,却又急着去散开腰带,弄出一片凌乱不堪的碰撞声。何萧萧的头发被抓散了,束发的发带掉落在地上,又因为两人晃动的步伐而被踩在脚下。手指本来带着夏日夜晚令人不适的粘湿热意,可互相摸索着探到对方的皮肤上时,却只有炽热的快感冲击鼓噪的心绪,一下子到处蔓延开来。 (二十三) 腰带衣甲交缠在一起,明明颜色分明清楚,却又好像怎么都分不清各自是谁的了。黎尽的手指落在何萧萧肋骨下方,能让他感觉得到五个微凉的触点,指尖顺着肋骨的线条一路滑下来,倏地在腰侧狠狠拧了一把。何萧萧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整个腰立时软了下去,顺理成章地在榻上被黎尽推成半侧卧的姿势。嘴唇失去了湿润交接的感觉,何萧萧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找寻什么,黎尽适时地从他颈侧后面探过头来,两人交缠舔吻。 黎尽坚硬起来的前端轻轻地从何萧萧半分开的腿根后面抵着会阴处,他有意无意地轻轻摆动着腰,在虚空的地方做着抽送的动作,前端顶着会阴前方光滑的囊袋,连带着何萧萧那已经硬得笔直的一根也被顶弄得轻轻颤动。何萧萧跟他亲吻了一阵,终于是气喘吁吁地分开了,他左臂曲起,还半撑着上身,两人这一分开,长长的唾液扯出一线银丝,直落下来掉在胸膛一侧因为情动而涨得通红的乳尖上。 黎尽双手立时追逐上去,在他胸口揉捏摩挲,何萧萧轻声地呻吟起来,原本向后揽着黎尽脸颊的右手放下了,自然而然地滑到自己腿根处,前面被一直被黎尽冷落着,前端激动不已地颤抖着沁出一丝丝透亮的泪液,沿着柱身滑落下去,将黎尽的前端也弄得湿漉漉的。何萧萧喘息着用手指自己圈住那物搓揉抚慰了一阵,手掌里便也沾上许多透明的黏液,他下意识地将右腿微微曲起再抬高了一些,右手松开了自己,从前面穿过双腿中间又往后探了探。 黎尽在被他握住的一瞬间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何萧萧的手心很热,湿润而且滑腻,在极硬的阳物上来回抚摸搓动,那一瞬间暴涨起来的快感让他差点尽数泄了出来,还好被滑腻手心握住的感觉只是一瞬,随即指尖也离开了,但是不多时又探了回来,小腹贴着的后腰和挺翘的臀部随着何萧萧的动作轻微摇晃,滑腻地蹭着他,相贴的地方似乎都有一层热汗,不知道是因为这屋子里太过闷热,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嗯……” 两根手指几乎是同时探进后面,一根他自己的,另一根不是。何萧萧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彻底涨红了,羞耻的感觉随着热汗蒸腾,灼烧得他几乎无法忍受,却又觉得再舒适也没有,无论如何也不想停下来。他听见轻微的水声,这声音像是抽在腰上的鞭子,或者是打在脸上的耳光,让他又疼痛又羞耻,可偏偏停不下来。黎尽炽热的气息就在耳廓和颈边,何萧萧似乎听见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话,措辞似乎不干不净,可声音低沉却又亲热,是那种全然不必掩饰的粗鲁。他听不清,耳边被一片嗡嗡作响的声音吞没了,只有自己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在嘈杂浪潮拍打声的间隙中,急不可耐地断续响着。 “……好了……好……进来——快……” 黎尽的手指随着他自己的手指一起退了出去,刺激得他一连串呻吟不由自主地从嘴角溢出,还未来得及喘过一口气,便情不自禁地接上了一声越发拔高的长长呻吟,是黎尽顺从地依着他的要求顶了进来,动作并不快,却完全没有停歇,被渐次撑开到极致的感觉太过清晰,让他差点发出惊叫,却终究被黎尽吻成了压抑在喉咙里的半声哽咽。 黎尽头发上的冠翎并未摘下来,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本来梳得整齐的鬓发滑下,将下巴上冠翎的系绳都浸得透湿。这样侧卧的姿势不够轻松,却似乎让结合的地方更加紧密。黎尽喘息着试着轻轻抽动,可何萧萧紧紧咬着他,让他不得不轻轻拍着那不由自主紧绷的后腰。 “……放松……萧萧,放松点……嗯!” 何萧萧没答应,只是侧着身子埋下头去,发出沉闷的呻吟,乍一听像是因为疼痛,可黎尽看见他颤动的腰杆和通红的耳廓,心中便立时了然了,当下一手捏住胯骨,挺腰用力抽送了几下,紧咬着他的穴口渐而放松,湿润的水声渐渐响起来。何萧萧还将脸埋在左臂臂弯里,浓黑的长发一半铺散下去,一半斜挂在腰上,衬着那白皙又紧致的脊背格外刺眼。黎尽喘着气用力顶上去,结合的地方像是有了意志一样紧紧地吸住他,黎尽翻身将何萧萧半压在身下,凑上前去在那通红的耳廓上来回舔舐着,喘息着低语。 “你……呃!简直要……把我吸进去了……” 因为快感一阵阵涌上来,黎尽自己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反而更添了几分羞耻情色的意味。几乎是同时他听见何萧萧发出一声哽咽,腰背不由自主地弓起来紧紧绷着,随即一阵轻微抽搐感借着相贴的皮肤和结合的部位传到他这里,黎尽满身热汗淋漓,伸手向前一探,果然摸了一手微凉的浊液。何萧萧没了力气,不由自主地喘息着痉挛起来,软软地想要翻身仰面躺过来,黎尽用手挡住他,右手臂穿过他腿弯,将何萧萧右腿高高提起,下身用力地顶弄那已经湿软到嫣红的穴口,里面的软肉在前端的高潮后也格外敏感,立刻抽搐着绞紧了他。 何萧萧发出一连串带着哭腔的呻吟,双手手指在榻上抽紧起来颤抖着攥住褥单,腰却不由自主地向后挺过来迎合着。黎尽红了眼,手臂更加用力地将他右腿反推上去,下身动作越发加快。何萧萧彻底地哭着呻吟起来,却仍然没有显出半分推拒的模样。心里的焦躁就像是浪潮一样渐次涌来,呼啸着反复拍打涨退——过往的年少轻狂和囹圄苦寒,边地孤寂和刀风凛冽,眼下的烽烟血腥,都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又呼啸着散成漫天朔雪飞飘而去。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留恋,过去了,都过去了——秦沛阳沾了血迹的冠翎就束在头发上,那些旧日的事情,从不曾走远,可是纵然它们固执地停留徘徊,不肯离去,又能怎样呢?只有眼前的人是真实的,这样炽热的触感,粘腻的汗水,还有交缠至难分难舍的喘息,尽管迟早也要成为稍纵即逝的回忆,可在眼下,只有这些是真实的。 何萧萧在昏昏沉沉中被仰面翻过来,底下一直在肆虐抽动的阳物似乎退了出去,他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却又立时被不满足的渴求折磨着挺起腰来,在极度的昏沉或者是极度的清醒中去磨蹭着身上火热的身体。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小时候在万花谷中听师父说过,因缘天定,当时并不懂,可是现在终于懂了。他们在军营中相识不久,可冥冥之中在多年前就已经见过,兜兜转转,却还是聚头。如今所有因缘的殷红丝绦收紧,可他又要走了,突围求援,说起来轻轻巧巧的几个字,谁又知道会何等险象环生。 他摇着头,尖长眼角两侧流下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泪水,和着不住流淌的粘腻汗水一起,将长发一团团黏在脸颊锁骨,双腿却下意识地分得更开,黎尽的脸明明就在上方,被眼泪浸得模糊不清的目力让他惶惑地哭出声来。 “过来……你……你过来……”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可是黎尽却听懂了,下身阳物重新顶进已经被抽送得湿热软熟的穴口,随着抽动的节奏从缝隙中溢出不少黏液来,弄得两人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下身淋漓的一片。何萧萧半张着嘴喘息呻吟不止,迷蒙的泪眼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一直固执地盯着黎尽的脸。有什么东西滴进眼睛里,刺痛的,大约是黎尽的汗水。有湿热的触感贴在眼角,目力却渐渐清晰,泪水没有停下,却被黎尽温柔地用舌尖尽数舔去。何萧萧双手抬起来用力拥住他,酸痛不已的双腿却尽力向两边分开,引着黎尽更深地进入自己。虽然穴口早就在重复不断的摩擦进出下被折磨得湿软炽热,身体里面泛起的一阵阵快感渐次叠加,他却仍然觉得干渴而且不满足,身心深处都叫嚣呐喊着,想要更多和更深的接触。 “……再深……点……再深点!再……” “……好……” “再用力点……再……” “……好……” “……你……你一定要……要……” “……别怕……我……呃!”黎尽不稳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却像是没等何萧萧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促的亲吻带着急躁的安抚,却又小心翼翼地细密,不住地落在何萧萧脸颊和颈侧,“……别怕,我一定回来……我一定……” “……你一定……你答、答应了……黎尽……你记着,你记着……你答应了的!你答应了的——” 他像是得到保证一般奇异地安下心来,随即被下身一阵猛烈的抽送刺激得腿根处紧紧绷起来,情不自禁地发出带着哭腔的呻吟。他能感觉到热的汗水从上方滴落在脸上,黎尽捏着他胸前乳尖的手指紧了一下,甜美的抽痛刺激得他倒吸着凉气,随即身体里充斥着熟悉又陌生的微凉感。黎尽很久没有动静,片刻后才发出一声轻微又低沉的喘息,何萧萧感觉得到他压上来,沉重,带着精疲力尽的意思,可胸膛相贴的触感却熨帖至极,隐隐约约能听见胸腔中微微鼓动的心跳。 “是,我答应了的……一定回来,一定回来……” 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别怕,一定回来,我答应了你的,一定回来。似乎有什么声音远去了,是杀伐的声音,或者是奇怪的哭声,有那么一两声,很快就听不见了,随即四下里陷入一片沉寂的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哪里照进来一束刺眼的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何萧萧翻了个身,眼睛干涩不堪,连睁开都很困难,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脑中却只余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随即是腰骨上炸开一阵要命的酸痛,何萧萧煞白了脸,眨动着干涩的眼睛往窗外望去,过了好一阵他才明白过来,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自己睡了太久。 他转过头去,窄小的榻上褥单凌乱,身上却很干净整齐,显然是黎尽为他清理过了才悄悄离去。何萧萧挣扎着站起来,屋子里闷热不堪,心戳在腔子里,一下下鼓动着跳个不住。他咬了咬牙,屋子里很安静,外面的屯营也很安静。是那种风雨欲来的安静。 何萧萧倚着墙壁,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四下里太安静了,只有几句话,似乎在很远或者很近的地方回荡。 别怕,我一定回来。我答应了你的,一定回来。 何萧萧怔怔地发了一阵子呆,这才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到画案上去。未画完的长卷铺陈在案上,画卷两侧房屋线条已经迭起,中段却是一片扎眼的白寥寂静。他拢起衣襟,缓步走过去在画案旁边坐下,发怔地盯着画卷中间大段的空白,直到两侧所有勾勒好的线条,黑的白的,都像是活了一样波动着似乎要向他扑过来,他才转开眼去,叹息着用双手掩住了脸。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际阴沉着,格外闷热,但是又不下雨。黎尽从周守松处出来,转头往屯营西南方向看了一眼。他只看见几处隐隐绰绰的火光,看不见何萧萧。微微的有一点风,拂动着他束发的冠翎。 周守松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顺着黎尽回望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看什么?” “……没什么。周将军,兄弟们已经按您的吩咐待命。”黎尽却已经将目光调转开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顺手拿了旁边架子上一支火把,举高了挥动几下,前面的城墙上随即也有火光隐隐约约闪烁起来。黎尽将火把插回原处,对周守松点点头道:“没问题。周将军,我上城墙看看。” 周守松点点头,却没接话。待到黎尽转身离去,他却转头又往黎尽看的方向看了几眼,神情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黑夜彻底笼罩下来,天幕上无星无月。 (二十四) 城墙上的哨兵,用不起眼的手势和战旗传递信息。黎尽匆匆下了城楼,底下有一小队兵马,早就整装待命。黎尽数了数,人数不多,甚至比先前同周守松所商量好的数量更少。他转头看了一眼周守松,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什么草料,精良战马,也就这四十余匹,人数太少,黎尽,你……” “将军不必说了,我知道分寸。”黎尽的神色没有半分犹豫。周守松低声一叹,招了招手,不多时就有人牵来一匹踏炎乌骓,只见高大神骏,毛色虽然不如往日的黑亮,却仍然透露出一股非凡的气势。 “这是……”黎尽惊讶地转头看周守松,“这不是您的坐骑……” 周守松摇摇头,无言地将一柄长枪塞进他手里,枪身沉重炽热,隐隐泛出赤色光芒,在这昏暗的夜色和火把照耀下,光华流转,像是鲜血一般泛着说不出来的色泽。 “周将军……您这——” “黎尽,”周守松走上前一步,将双手按在他肩头,“眼下孤城渐危,能否成功突围,求来援兵,只在你,和这四十个兄弟身上了!此处城池要隘,身后辖领江淮大片土地,若能多守一刻,就不怕不能牵制叛军狼子野心!如今城中人的性命,和这城身后大唐子民的性命,可都在你们身上了!” “……将军放心。”黎尽的声音顿了一下,并没听出什么波动,仍旧很是稳定,“将军不该只是对我们说这些,今晚声东击西,那边先头出城接战的兄弟,才是……” 他顿了顿,终于没有说下去,只是冲周守松拱手抱拳,随即翻身上马。泛着炽热血光的长枪在手中一转挽出个混元如意的枪花,黎尽转身拉动缰绳,策马走到队伍前面。 “诸位兄弟待命,准备跟我突围!” 狼牙军的防线早在数日前就被周守松重复不断地派人摸索,现在已经差不多弄得一清二楚。如果直接突围,定然引来狼牙大军包围,到时候只能败退,甚至连城池都可能被反攻拿下。周守松思前想后,几位副将并随黎尽,在一起商量数日,终于决定先派一队敢死军士出城接战,将大军注意力吸引过来,再开东南角门,让小队突围士兵趁狼牙军兵力集中之时再掩杀出去。 另外一边不由黎尽掌控,他现下也只能呆在城内门前,等待城上传令。这里开始还听不见杀伐声,只看见城上作为信号传递的火把闪动了两下,随即远远地传来一点声音,听不真切,似乎是前方派出去的人已经开始接战。突围——这件事他以前做过,因为一时冲动,代价惨烈,手下士兵尽数战死不说,还失去一生挚友——自从那以后,似乎生也无所谓,死也无所谓。 可是如今不同,这城中还有人等着他,他很清楚自己不能死,必须活着回来。 微微的起了一点风,吹得他束发那陈旧的冠翎轻轻飘摇。明明这里不可能嗅到任何味道,可是他竟然在这风中闻见了一股辛辣的气息,像是血的味道。胯下的踏炎乌骓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黎尽能感觉到它喷着鼻息,躁动不安地摇摆着鬃毛。他伸手去安抚它,低声道:“别动,别动。”城外的声音听不真,似乎是渐近渐远,俄而城上突然有火把闪动了两下,继而整个城楼上的值夜岗哨全部闪动起信号火光。黎尽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调转马头,放松缰绳。身后的四十精骑,也默契地纷纷策动战马,提枪待命。 火把又闪动了几下,只见面前城门轰然而开。黎尽提枪策马,一声叱喝。 “——驾!” 正面大营显然已经被先前派出去的敢死军士冲入,从这边可以隐隐听见胶着的杀伐之声,黎尽一马当先,却看也不看传来声音的那一侧,只是一踢马腹,手提长枪冲入茫茫夜色。身后几十精骑马蹄声如奔雷,跟随他飞驰而去。前方离狼牙军防线并不远,没有多久他们已经靠近。这几十人的衣冠甲胄全部用草木灰擦过,胯下战马也多是深色,在夜里并不显眼,速度又快,等近前狼牙军发现,诸人已到阵前。之前城中派人出来正面接战不知何意,狼牙军措手不及,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这边防线本来就薄弱许多,哪能料到这边又杀出一股人马来,此时惊慌之下,立即被这支精骑撕开第一道口子。人马嘶叫,刀光剑影,交戟之声一下子升腾起来。这缺口一旦被冲开,就贵在神速,坚决不能恋战,更不能等后方狼牙军反应过来聚拢在一起,否则这几十人被合围在当中,定然尽数覆没。黎尽狠踢马腹,胯下踏炎乌骓嘶鸣奔踏,长枪挑开一条血路,向前直冲。身后将士人数虽然不多,可是个个竭力呐喊,杀声震天。血,无数温热的血,不知道何处飞来,溅射在衣甲和冠翎上,还有脸上,热而且粘稠,几乎要模糊目力,他却没有工夫腾出手来擦拭。 狼牙军防线在经过措手不及后,已经迅速开始合围,只是见这一队天策人马骁勇精悍异常,一时生出些许畏葸之心——这正是黎尽之前估计的,他们人数太少,必须要抓住狼牙兵这稍纵即逝的胆怯,才能成功突围出去,因此速战速决最是重要。 狼牙军中已经有人认出他来。是那日偷袭营地,差点被安思杰射落马下,却竟然逃脱的人;是安思杰安排三军鼓噪,大声嘲笑的人;后来将安思杰射落马下的,也是这个人,天策府飞骑尉黎尽。这几日狼牙军中关于他的传言不少,一时间竟然比关于敌方守将周守松还要多。此时月黑风高,天策军却突然来袭,最初的惊愕过去后,有人开始在混乱中发现,这一队天策士兵,领头的竟然就是黎尽。关于他的传言太多,可是这人勇武,近来却是有目共睹,眼下被近距离突围,许多狼牙士兵不自觉地害怕起来,因此合围虽然讲求迅速,却竟然一时合不拢。 更兼此时,黎尽已经发现战机,提枪策马,踏炎乌骓嘶声长鸣,马蹄声势如同奔雷直突向前,黎尽长枪横扫,只听一声断喝:“——天策府黎尽在此!谁敢挡我!”他这声虽然声嘶力竭,却可见战袍浴血,双目通红,直迫出一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前方狼牙军眼见他这副不要命的模样,竟然迟疑起来。 “——谁敢挡我!” 这罅隙只听黎尽又是一声断喝,这一声气势如雷,随即长枪一个横扫,血花四溅,将周围合围上来的士兵都推出数尺开外去。随即黎尽猛踢马腹,只听胯下踏炎乌骓是长嘶一声,疾奔驱驰,枪花闪动,银芒纷扰,身后那一支天策府骑兵仅仅几十人,精骑所向之处竟然锐不可当,硬生生将刚刚合围起来的防线重新撕开另一条口子。此番再要阻挡已经全然来不及,战机稍纵即逝,这区区几十人,竟然披荆斩棘,一下突开防线,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狼牙军在手足无措后鼓噪起来,只好一面调整部署,一面派人急追。 何萧萧睡不着,只是躺在榻上,大睁着眼睛。四下里很寂静,却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喊叫声,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却让他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他知道,黎尽大约是走了,此时是生是死,已经不是他能知道的事情。何萧萧思及此处,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侧耳听听,那阵声音似乎又消失了,像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是横竖睡不着了,这屋子里热得邪门,为数不多的东西被夜晚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火光照得显出奇形怪状的阴影,仿佛一个个都动了起来,在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一般,看着叫人没来由地害怕。 黎尽走了,只剩他留在这已经快要山穷水尽的城池里。他并不怕等待,只怕等待到头来没有结果。 何萧萧索性套上外衫起身,推开了门。屯营里外面的火光立时变得明亮了,虽然还是闷热,他却立时觉得好过了一点。不远处有值夜的士兵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何萧萧知道,屯营里已经没有什么粮食,三军都在挨饿,每日不过能分到一勺粮米,却还得坚守岗位,谁又能有力气呢?自己恐怕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到底没挨饿,还是体会不到现下的危急情况。此事想想,也着实奇怪,三军都在挨饿,为何分给自己的粮食,却还是算得上充裕?他想不明白,后来索性也就不想了。 “何先生,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他试探着开口,“我明日想见见周将军,可以么?” 师弟师妹还在城中,他们还在挨饿,更要面对瘟疫的威胁,生死未卜。前几日他出去过一趟,送了些粮食,也不过就能撑个三五日,现在大约也已经所剩无几了。这几日周守松要商量突围求援的事情,没有工夫见他,他却知道,今夜黎尽等人若是能成功突围,此事就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周守松应该腾出时间来见自己。城内的情况和战况一样危急,容不得拖延。他没有多少本事,更不能兼济天下,只要能保住师弟师妹,也就谢天谢地了。 “周将军?”那值夜的军士想了想,摇头道,“不清楚。何先生,我也只是个士兵,您还是找我们校尉问问罢。” “你不知道今晚……”何萧萧不敢乱说,将差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时旁边却有人走过来,何萧萧一看,正是姚俊。 “何先生,明日我替你找林校尉问问去,周将军若是得空,也要安排城内事务,定然会见你的。”姚俊脸色也不好,借着跃动的火光,他年轻的脸被映上一层虚假的红。 何萧萧左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应了下来,转身回房,却并没有瞧见身后姚俊的脸色带着怜悯,随即已经阴沉下来。 第二日何萧萧一要出门,却发现营中气氛格外不对,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他心里慌了,唯恐是昨夜黎尽等人突围出现什么意外,连忙拉住人问,却被告知,昨夜黎尽等人已经成功突围求援。何萧萧松下一口气来,却更加不明白周围都在说些什么。 “何先生不知道?一大早传来的消息,城中瘟疫爆发……”被他拉住询问的士兵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青黄憔悴的神色里还有一点竭力想要压制住却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恐惧,“前两日忙着准备突围的事情,消息没传进来,说是短短两三日,时疫就传开了,死了好多人……本来城北那片闹得厉害,又加上断粮,现如今整个城都……”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声音很轻,可是何萧萧脑子里已经嗡的一声响了起来,有人似乎还在他耳边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转身循着路就往周守松那里去。他没有料想到,短短三两日的工夫,事情就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其实他早该想到了——若不是城中和屯营里,两厢都到了危急欲坠的地步,黎尽也不至于奉命冒死突围,去求那希望渺茫的援兵。是他太天真,就好像黎尽之前嘲笑他的时候说的,他没见过打仗,没见过情势危迫。何萧萧此时后悔莫及,早知若此,应该无论如何在前几日就将事情解决了,哪怕周守松不见自己,哪怕被黎尽痛斥不顾大局,也断然不能将同门扔在外面不管。其实这并不是他的错,前几日备战突围,没日没夜地商量事情,周守松是断然不会见他的,就算见了他,也未必答应他的要求,可此时何萧萧满心愧疚,将所有错误全部归拢到自己身上,只觉得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饥荒不是迫使城中走向死寂的唯一原因,还有他并不了解的、没有人能了解的,变幻莫测的瘟疫。在他跟黎尽为了一点儿女情长难分难舍的时候,师弟师妹也许不止在挨饿,还在遭受疫病的威胁窥伺。一旦想到这点,何萧萧顿时从惶恐中觉出更多的无地自容,连手拢在袖子里都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到了周守松那里,却被人拦住,告知周将军如今没空,让他先回去等着,这边会代替传话。何萧萧发了急,怎么也不肯走,说是要在营地里等到周将军有空为止。他满心都在焦急,并没有留意到,守卫士兵似乎早就得了命令,见他不肯回去,竟然也就放任他等待,并不出手阻止。何萧萧一直等到日头过午,周守松却仍然不见影子。值守士兵又轮番劝他,说周将军事忙,与城中官员商议下一步的事情,眼下确实没空,让他不如先回去,晚些再来,也是一样。 何萧萧眼见确实无望,只好不做无谓的事情,暂时回去自己房中。天色渐渐暗下来,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坐立不安,满心只想着再出门看看,正在焦灼,就听见有人敲门。 “何先生,我给你拿饭来了。” 何萧萧有点诧异,却还是顺从地将姚俊让进来。 “你怎么……” 姚俊只是摇头,何萧萧此时看得分明了,他脸色的确不好。何萧萧转眼看看他送来的饭食,却同往日没什么区别。姚俊沉默地放下东西,正要离去,何萧萧从后面将他叫住了:“你等等,我听说营中已经没有什么粮食了,有些营中杀马为食都已经撑不下去,要捕捉鸟雀地鼠,是不是?”他的声音隐隐颤抖,“怎么我这里,还是同往日一样……” 姚俊听见他这样问,脚步停了停,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何先生,你不用管那么多,只要军中有粮,就不能饿死了你,别的就不要多想了,你安心等尽哥回来就是了。” 何萧萧一怔。等黎尽回来,这差不多是那日他们二人告别前在床笫间的私密之语,姚俊怎么说得如此自然而然,他是从哪里知道的?他正要询问,姚俊却已经将门带上,走出去了。何萧萧急煎煎地扑过去拉开门,刚踏出半步,却没料到门前站了足有三五个守卫,见他出来,立时伸手拦他。 “抱歉,何先生,请回。” “……什么?”姚俊已经走得看不见影子,何萧萧难以置信地扭头仔细打量伸手拦他的天策守卫,“什么意思?” “何先生请回,我等奉命令在此看守,您不能出去。” “为什么?”何萧萧急了,因为不明就里的惶恐,后心立时沁出一层冷汗,“为什么?!你们奉谁的命令?” (二十五) 黎尽等人一时突围,身后狼牙兵竟然也未曾穷追不舍,只是赶了一阵,也就渐渐停止了追击。胯下的马儿大汗淋漓,不住地喷着炽热的鼻息,就算是踏炎乌骓这样的神骏,此时也近乎力竭了。黎尽勒住了马,身后跟随他的,是许胜斌和陈明华。 “这不太对,照说不该这样容易就出来了。” “去!想这么多做什么!”黎尽转头呵斥,“赶路要紧——也罢,暂且先停停。” 尽管是在夜里,还是能看见黎尽脸色苍白。他嘴上没说什么,只是命令小心待命,在路边稍作休息,等会再赶路,其实心里早就一阵阵的不安泛上来。狼牙军虽然未曾截围成功,是因为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可若是现在派兵急追,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眼下狼牙军放弃追袭,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是别样的担心像云翳一样悄悄拢来——狼牙军不派人追杀,无非两个缘故,一来是狼牙军也奉行所谓穷寇勿迫的道理,可是既然狼牙军围城数日,仍旧懂得围师必阙,给他们留了缺口,这一道理定然就说不通了;二来可能的缘故是他最担心的,他们已经在城中被围困数月,战报极不通畅,对外面诸城的情况早就不太清楚,定然不如狼牙军了解得仔细。出城来之前,周守松一并几位副将也早就在一起商量过,无奈是往东南方向,应该还未曾受到狼牙军侵袭,最近指出,快马几日路程,有几座城池应该都安然无恙,再远一些,有御史大夫裴之麟带兵屯守。这些地方城池高深,兵多将广,若是能够借到兵马救援,只怕还有一线希望。可如今狼牙军竟然不追,这让黎尽不由得担心之极,只恐他们要去的地方已经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的变数。 想虽然是这样想,可路还得走。黎尽不敢停留,稍事休息,就招呼众人上马离去。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顺利借到了援兵,回来的时候能不能活着进城,还是一个问题。他答应过何萧萧,答应过周守松,答应过满城的将士和百姓,要活着回去。只是他心里清楚,他出城时,军中粮草已经即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过几日,就是比敌军更可怕的饥荒。这还只是军中,城中更是瘟疫横行,只怕早就是人间地狱。不过此时多想无益,他只能带领众人快马加鞭,往别处去求援。 何萧萧被守卫困在房中,没有办法出门。起初他又惊又急,不断质问守卫到底是奉谁的命令囚禁自己,却无一例外地得不到回答。派来看守他的士兵显然训练有素,只奉行下命令那人的话,无论软磨硬泡,都不吐露一个字给他。何萧萧开始还在想,是不是军中发生了某些不得了的变故,可是就算如此,也根本说不通,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就算有变故,也断然没必要这样看守他,更何况,每顿饭照常供给。他心里清楚,屯营里也已经粮尽,更何况每次看到给他送饭的军士,明明已经脸色青黄,饥饿已久的模样,却从来不对他的饭食有过半点微词。他坐立不安,只能反复地说着要见周守松,却一概被人无视。 何萧萧没有办法,只能在几日后开始拒绝再吃送来的食物。他们能够限制他的行动,总不能逼他吃饭。这一下倒是有了用,看守的士兵见他连着三两日不吃东西,整个人都渐渐萎靡下去,也不敢怠慢,只好悄悄前去通报。 外面的夜色似乎格外的黑。晚上屯营里燃着的火把也减少了,因为没有多余的油脂。暑气四下弥漫,即使只是坐在屋中不动,都能感觉到又湿又热的汗水,顺着两颊粘腻地往下流淌。今年有个闰八月,这让人心慌的暑热似乎就又被无限期地延长了。何萧萧坐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只觉得这屋子里散发着闷热酸涩的气息,他面前摆着画儿,笔搁在砚台上,砚台里的墨汁早就干涸了许久。他这几日拒绝进食,更是时常大喊大叫要见周守松,却一直得不到回答,整个人已经到了力竭的地步。 门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似乎有人在外面低声交谈了几句。这声音像是针尖一样刺到了他,他很想跳起来,或者大声喊叫,可是嗓子一阵阵撕裂样的疼,人也饿没有力气,只能呆呆地怔坐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周守松推门走进来。 门在周守松身后合上了,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何先生,你找我?” 他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不,也许他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什么,自己却已经听不见了,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那么几句。师弟,师妹,同门数名万花弟子的性命。这些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太久,除了黎尽,就只有他们。黎尽已经突围出城,何萧萧心里明白,直到此时,战事的残忍无情才终于开始龇开锋利的獠牙,黎尽已经离他远去,生死有命,缘分若是未尽,他答应了自己的,就定然会平安归来,解此危难;可万花谷的同门,离他这么近,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救不了。 耳边似乎嗡嗡地响着什么嘈杂的动静,挥之不去,他想竭力从那一片声音中分辨出周守松的声音。他听见了,周守松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柔和,不像是个征战多年的军人,但是这声音冷静,冷静得几乎残酷。 “不行,何先生,你不能去城里。” “我……我要去。”他终于听见了自己声音,干哑而固执的,“我一定要去。周将军,我师弟师妹还在城里……城里……” “何先生是担心城里有瘟疫?”周守松的语气依然平缓,但是隐隐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所担心的,与先生担心的一样。” “……我不能……丢下他们。”何萧萧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他转头看着周守松。屋子里面没有掌灯,全靠外面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幽的光,周守松偏偏还是逆光站着的,虽然脸上的神情何萧萧一点也看不清,但是没来由地,他就是知道周守松脸上此刻的表情,柔和的,冷的,虽然可能带着一点点的悲悯,可是毫无动摇的意味。何萧萧从画案后面支起身子,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双膝跪行着爬到周守松面前,双手拽住他的衣摆。 “周将军,我知道,眼下战时艰难,原不该如此……可是……可是他们都是我……” “……何先生,你何必如此?”周守松双手托举在何萧萧的手臂下,想把他扶起来,却无奈何萧萧只是不动,“周某就算从军已经三十年,见过战火无情,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你心里想什么,我是知道的。何先生心里明明什么都清楚,这又是何苦强求?屯营中已经没有粮食,将士们在罗雀掘鼠为食。你的同门师弟师妹就算是进了屯营,也一样会挨饿。” 何萧萧像是听不见周守松的话,只是双手攥紧了周守松的衣摆,不住哀求。他心里明白周守松的意思,孤城已经摇摇欲坠,唯一的希望,就就是出了城的黎尽,能从周边城池求到援兵。眼下留在城里的这些天策将士,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死守。可是屯营里已经粮尽,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还没有瘟疫。若是再将城中之人带进来,万一在守军中传开了瘟疫,这城,就只有不攻自破了。 周守松方才的话,到底是给他留着几分面子,没有将话全部说尽。可是也正如周守松所说,人非草木,没有谁是铁石心肠,就好像他眼下,顾全大局的大道理,他样样通,条条懂,却仍然没有办法践行这样的道理,放任师弟师妹在城中而不置一词。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要求,在这孤城危难的时刻,简直是无理取闹,师弟师妹一两条命,和这所有的命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是这一两条命对他来说,就是全部。这些念头像是烈焰一直灼烤着心尖,让他痛不欲生。在这些念头后面,还有一些曾经在他脑中稍纵即逝,却让他根本不敢细想的东西——黎尽已经出城,他是天策府男儿,苟利国家,枪在手,铠在肩,自当为义驱驰,奔走效命,即使面前是无数危险与可能的死亡,他何萧萧也留不住。一定回来,一定回来。这是黎尽亲口答应的,可是这世间,又有多少事,是发誓的人真心应答了,就一定能得到天意成全的呢? 他已经有可能失去黎尽,绝对不能再失去师弟师妹。 “周将军……周将军……”他听见自己发出奇怪的哽咽声,“求求您……就算他们来了这里一样挨饿,也比在外面……” “何先生,”周守松的声音仍旧轻柔,带着沉重的无奈,“难道非要我把话说全了,你才能明白我的意思?你久在屯营,大概不清楚城里的情况,瘟疫已经……我知道你与同门感情深厚,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了。” 何萧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痉挛着,他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周守松已经坚决而轻柔地将何萧萧攥住的衣摆抽出去,后退了几步。 “何先生,想开些罢,战事无情,换在哪里,也是一样。” 周守松转身去拉门闩,硬着心肠对何萧萧低沉的哽咽声充耳不闻,直到后面何萧萧嘶哑的声音,像是把钝重的刀子,划开周围凝滞的沉重。 “……那为什么……为什么直到如今,每日送来给我的东西,还是……” 周守松沉默了一下。何萧萧似乎听见他叹了口气。脚步在地面上摩擦发出些许轻微的响声,似乎是周守松半侧过身子来,瞥了自己一眼。 “既然如此,何先生,我实话同你说了。黎尽出城求援,身负重任,你是他……他日黎尽归来,总不能让他看见你已经死在城中。我身为守城主将,这么多将士,听我号令,不惧身死,我总不能伤了将士们的心。你放心,只要还有吃食可以果腹,就绝不能饿死了你。你与其每日不安,不如静下心来,等他引兵归来。”周守松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何萧萧听见他的语气一瞬间变了,仍旧柔和,却冷了许多,“就算不顾他们可能带进瘟疫,让你的师弟师妹进来这里,也照样……没有他们的口粮。你若是为了师弟师妹,执意不吃东西,周某也只好用别样手段迫你就范。到那时候,虽然周某对你还是一样尊重,行事却不能那么好看了。” 何萧萧两眼直瞪,可是屋子的光线着实是太昏暗了,他怎么也看不清周守松的神情。 “……既然说了这样的话,索性一次说完。何先生,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你执意绝食至死,逼我就范,也绝无可能。周某不想伤有功将士的心,可是也断然不会为了不伤他们的心,就拿我这些军中将士的性命——和整个江淮腹地开玩笑。何先生跟随我军队这么些时日,也定然知道,狼牙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一片焦土,若是此城失守,我等愧对的,不仅仅是朝廷,还有天下百姓。何先生,周某知道,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若是能够理解周某的苦衷,就不要对周某以死相胁——这没用。周守松本人,纵然本来不是铁石心肠,可是在这种时刻,守城主将周守松,也不得不铁石心肠一回。何先生,你好自为之。” 他这番话仿佛迎面而来的重锤,击得何萧萧摇摇欲坠。之前旧日黎尽那些话,突然尖啸着一窝蜂地涌上来,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对于战火真实面貌的未知的恐惧和隐隐好奇,都在此刻被掀开剧痛的谜底——这样痛彻心扉,这样绝望之极。黎尽说过很多次,萧萧,你没见过打仗,没见过生死。他那时不懂,现在却终于懂了。何萧萧挣扎着,还想要说点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他不能对周守松恶言相向,反而应该感激他护得自己周全,甚至还考虑到黎尽的想法——可是他也断然不能感激他,只要稍一想象城中的景象,他就无论如何也感激不起来。偏偏周守松这番话,冷酷无情,却又掷地有声,让他连半个字都反驳不了。 门响动了一下,似乎是周守松出去了。外面又传来几声断续的交谈,何萧萧也听不见了。他伸出颤抖的手,将纷乱落下来的头发往后面拨去。屋子里没有掌灯,也没有人,他也并不想擦拭脸上横流的泪水。 (二十六) 他不太记得这是第几个晨昏。似乎并没有多久,但是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天一般。只有炽热的、夏日的光从窗棂上不断地透进来。门口依旧被守卫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何萧萧束手无策。长时间以来,他只能坐在房中,自顾自地画那些画。不再能拿到新的纸张,墨汁、颜料一概都有限。守卫仍旧每日在准时的时候给他送进饭来,只是分量时多时少,渐渐不再有米面之类的粮食,只有些看不出内容的东西——这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何萧萧心里清楚,既然营中士兵早就罗雀掘鼠为食,这样的景况,又有什么奇怪呢?他缄默着,不再试图争取些什么。周守松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也不会让他出去。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心。兴许师弟师妹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兴许自己有一天还终于能出去。 日头的光从窗棂的一侧移到另一侧,又转向更西的方向。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日了。在无尽的困顿中,除了画画,就只能写信。其实到了这样的地步,无论画画还是写信,都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当年他身为画师,应征入军营,本来是应了朝廷旨意,要画出唐军安定天下的样子来安抚民心,当时满心只想着天策男儿征战英姿,却从来不知道这英姿背后是什么样的情状。那些战功背后的死亡,不英勇,也不美丽,只有带着无尽腐臭和黑暗气息的残酷真相,在华丽嘉奖的言辞后面蠢蠢欲动。一旦心中明白了这点,手里这支笔,就仿佛重逾千斤,再也不能画出那些神采飞扬的昳丽场景。长卷被他小心地一点点描绘出来,城楼上倒伏的兵士,映衬着依旧高高飘扬的天策旗帜,显得格外扎眼。城中的部分,他依旧画不下去,如今的何萧萧,不再是当初的何萧萧,只凭着一己臆想就下笔。他没有见过城中如今的情状,脑海里也同样是一片白寥寥的空寂,什么都画不出来。 黎尽在河边勒住了马,随即跳下来,让大汗淋漓的踏炎乌骓歇口气。神骏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其他兄弟的马匹了。黎尽下令,让他们松开缰绳,放马儿四处吃草。如今烽烟四起,百姓四下躲避战乱,几季颗粒绝收,倒是便宜了这些荒野蒿草,长得这样蓊蓊郁郁,随风而摆。清晨的旷野里,四下飘散着一大片朦朦胧胧的雾气,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清前方的路。 黎尽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破败不堪的官道走向众人。陈明华和许胜斌拿着地图,并着其他几人站在一处,似乎正在琢磨下一步该走哪里。狼牙大军压境,各处城池都唯恐自己失守,城门紧闭,路上驿站,更是连人都没有,只能凭他们自己找路。之前成功突围,直到到了下一座城池,倒没有发生黎尽担心中的事情。他们所指望的几座城池,都还安然无恙,只是从他们叩开第一座城池的门关开始,比突围失败更深的绝望,就开始一波波地侵袭着他们——没有城池肯发兵来救。不是不愿,是不能。这十来日的功夫,他们辗转数座城池,城中守军也不过数千,勉强可供自保,若是狼牙军来袭,还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 黎尽深知,自己出城来时,城中情况,已经差不多到了危急关头,因此开始他不肯立时放弃,生怕走得更远耽误了时间,可是几经交涉,并没有人愿意出兵去救,时间照样是一日日地耽误了过去。这些日子他夜不能寐,想到城内情况,想到自己身负重托——更想到答应过何萧萧的话。没有办法,他们只能辗转几座城池,越来越往南方去。前方还剩下最后一个希望,即是御史大夫裴之麟带人镇守前方城池。这是座大城,兵多将广,还有粮草,若是裴之麟肯出兵,他们就一定有救。 可是十来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城中只怕早就粮尽,就算是罗雀掘鼠,也未必能捕获些什么了。黎尽已经不敢想这些,一旦手执长枪,跨上战马,他就是军人,只是天策府军人而已,一切儿女情长,一切动摇战意军心的意念,绝对都要抛诸脑后,想也不能想。与何萧萧的约定,也只能藏在心底。他不怕别的,他对不起的人太多,只怕再对不起何萧萧。可是当下,他知道,就算是这样的念头,也不能有。 “别看了,就是这条路。”黎尽取下水囊喝了一口,招呼几人坐下休息。按理来说,他们是没有时间这样从容地休息的,可是今日奔波实在太甚,若是连一点喘息的功夫都没有,很可能就再也支持不下去。 许胜斌将图纸沉默地卷好。这是个话不多的年轻人,但是心思很聪敏。黎尽还是个小小伍长的时候,他就跟着黎尽,这几年来,性子一直都是这样的沉稳。众人也不再多话,沉默地养神,准备过一会儿赶路。好歹这到底不是狼牙军的地盘,倒是可以相对放松一些。只是所有人都在担心同一件事,心思如同火烧火燎,怎么都不可能好好休息。许胜斌沉默了很久,突然道:“校尉,我有句话一直想问。如果裴之麟不借兵给我们,怎么办?” 黎尽把举到嘴边的水囊放下来,瞥了许胜斌一眼。对方正认真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说什么,正想低头,目光却扫过一边其他的将士。他突然看见,几十双眼睛,在满是烽烟尘土的脸上闪闪发亮,都盯着自己。那些目光有焦灼、渴望、疑惑。黎尽突然觉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罅隙的、很短的工夫,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是了,是抄家的那一日,南北衙禁军俱在,他的目光从昔日的同僚身上滑过——鄙夷的、同情的,好奇的目光——也是这样的不尽相同,也是这样的死死盯住自己,也是这样的让自己无言以对。 黎尽张了张口。如果裴之麟不借兵怎么办?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也很想索性这样回答,可是喉咙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阵凄厉的鸟鸣打断了他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天际看去,此时天色快要亮了,旷野上朦朦胧胧的雾气已经开始四下散去,一队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鸿雁,从头顶上苍青的天际上掠过。叫声弥散在清晨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凄清。众将士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抬着头,望着那群鸿雁渐渐飞向遥远的天际,随即隐没在更远的云雾深处。黎尽怔怔地看着那群鸿雁,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同秦沛阳一起上下学,念书时学的诗句。记忆里似乎是年少的秦沛阳的声音,大声地念诵着什么。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年幼时学过的东西,至今还记得如此清楚。如今战火纷飞,所有人各自身为鸿雁,共赴征伐。这仗似乎已经打了很久,似乎又还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打完。能成为嗷嗷哀鸣的鸿雁,似乎也都是一种幸运,只怕战事结束,到头来只是一把荒原枯骨,身膏野茅。 他想起何萧萧的脸,可是这画面立时就被他硬着心肠摇摇头驱散了。黎尽站起来,提枪转身去牵马。风吹着他头上颜色陈旧的冠翎,飘拂不住,他的战靴踏着蓊郁的荒草,发出寂寥的沙沙轻响。 “若是裴之麟不借兵,我自当突围回城,宁死不弃。”他走了几步突然站定,转过头来环视着众人,“好兄弟,你等可愿追随?” 夜色渐渐爬上窗棂,何萧萧觉得头目昏沉,四下里更是热得难以忍受。他搁下画笔换了一支,取了另一张纸,正要落笔,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议论的声音,似乎是几个路过的兵士,同门口的守卫交谈了起来,声音不大,可是都明明白白地带着少见的惶恐。这些人是身经百战的天策精锐,在战场上,任是什么样的血腥杀戮,对于他们来说,都算不上什么不能承受的事情,此时的语气,着实有些让人不安了。 何萧萧从里面打开门,守卫的士兵本来正在同人说话,此时回头,立刻就要伸手来拦他。 “我不出去,”何萧萧低声道,“周将军的话是军令,我不会不遵守。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在说什么?” “这……”几人一时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才有人道:“何先生,是官府那边的人……”他说着指了指屯营的另一侧,“那边因为有事,派人进了城一趟,还没到城中,就活生生给吓了回来……” “怎……怎么?”何萧萧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不由自主地在颤抖着。 “到处都……都是瘟疫,死的人多了,又没法出城埋葬……粮食早就没了,活人尚且管不了,哪里能管得了死人……尸首到处堆着,饿死的还是病死的,也都分不出了。听说有饿得受不了的,半夜拿着刀子偷偷出去割死尸的肉的……到处都是。听说城西……还、还……易女而食……” “听说城里出了疫鬼了……” “什么?” “……出了疫鬼了!听那边去了城里的人回来说,好多人家都看见过,是群小孩子,穿着冬衣,边跑边唱……”议论的声音因为未知的恐惧而低下去,“说是谁家看见了这脏东西,谁家就要死人了!” “……太……太邪门了,这到底……” “你不知道?今年不是有个闰八月么?小时候没听家里人说过?闰七不闰八,闰——” “别胡说!”何萧萧突地出声,大喊着打断,“什么疫鬼!时疫不过是……不过是……时节反常,疫气伤人,春应温而反大寒,夏应热而反大凉,有了时疫,什么奇怪?! 再说了,看见小孩子在街上,什么稀奇?!左右不过是谁家的小孩子在外面玩罢了!都是谣言,你们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几人被他这么一喊,都面面相觑,一时众人沉默下来。可是何萧萧看得出,他们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或者是出于恐惧,自欺欺人地相信他方才说的那句话——这个时候,还有哪家的孩子会穿着冬衣在大街小巷玩耍,又唱又跳?更何况,他自己亲眼见过,至今也无法解释那到底是什么。 “还有方才……你说的那个易女而食……这种情况下……原也……死了的孩子……总不忍心自己……”何萧萧浑身都在颤抖,声音更是哆嗦得连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尽管发问之前,就已经猜到可能是这样的情状,但是听在耳中,还是觉得无法接受,“他们……” “不,不是……”那说话的士兵连连摇头,“不是死了的孩子,是活着的……染了时疫而死的人肉,不能吃,就只好吃活的……活着的女娃娃,听说还、还、还有女人……都、都、都……”他说话一连几次地打着顿儿,本来这语气听起来很是滑稽,可是眼下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可怕的寂静在几人之间一下子蔓延开来,所有人都低着头,明明在这极热的天气里,后背却不由之主地爬上来一股深重的冷意,不知道是谁哆嗦着,试图想要说话,却一连发出几个气音,都开不了口。 何萧萧默然地将目光投向城头方向,那里一点火光也看不见,屯营里四下,也一片死寂。安思杰自从上次吃了大亏,就不再攻城,而是带着狼牙大军,将整座城池死死围住,甚至也不再顾及什么围师必阙的道理,只全盘包围,势必要困死他们至不攻自破。何萧萧将目光收回来,他环顾着周围脸色青黄的兵士们。在夜色和微幽的月光下,这些年轻人的脸颊深陷,眼睛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深深地抠下去,可是何萧萧看见他们眼神深处闪烁着的除了恐惧,还有恐惧也不能掩盖的、守卫城池至死的决心。 黎尽。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在黎尽和他带出城的那些天策将士身上。 何萧萧又看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地退回去,门扉在他手下沉重地合起来,发出轻微的一声响。阖上门的一瞬间,他听见终于有人开了口。 “……周将军……周将军他们怎么说?” “周将军还能说什么?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走到画案前,伸手去摸刚才搁下的笔。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指尖在颤抖,抖个不住,竭力咬牙压制了许久,才总算好了一点,勉强将笔提了起来。笔尖在砚台里胡乱地蘸了几下,墨汁溅在纸张边缘,瞬间就洇开无数的墨点,连着何萧萧哆嗦不住的手指,也踏出一片墨迹。 “营中粮绝不知几日,百众将士食无可食,全凭一念执守至今。又闻城内疫殁饿殍,相互枕藉;百姓掘尸以啖、易女而烹之事已成蔚然,守备诸将初时虽深以为骇,然存灭之际,无以为续,亦唯效之。吾困居此地,不能知城内师弟妹尚在人间否,亦不能知此身尚能苟且几时,唯思及与君旧日种种,方能忘却此间可怖,偷得一梦。城池存亡,在君一身,盼君不负所托,早日归还。” 笔落在砚台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墨汁四溅。何萧萧伸手掩住了脸。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只能写着这样没用的、永远都无法寄送的信。 (二十七) 清晨有雾气,晚上有露水。黎尽一行人,就是在两日后的傍晚,顶着湿漉漉的夜露到了目的地。在进城前的那一会儿,许胜斌看见黎尽跨在马上,面无表情地抬头,仰视着高耸的城墙。傍晚朦胧的光从后面照过来,照得黎尽的神情模糊不清。许胜斌知道他心里想着的那件事——他们心里想着的,都是同一件事——这座城池由御史大夫裴之麟镇守,城高池深,兵多将广,可是方才在叩关之时,一再通报姓名和叩关文书,却还是被守城士兵反反复复地确认,直过了很久,才放他们进城。所有人都策马跟在黎尽身后,并没有人多说什么。可是人人心里都能察觉得到,这座城池知道他们的意图,也并不欢迎他们。 他们没有工夫可以耽误,可是一切都安排停当,裴之麟本人却并没有出现。众将士快马加鞭,连日奔波,都疲惫不堪,眼下却也一时不知所措。不多时却有人来,安排他们去吃饭休息。许多兄弟尚且还年轻,又心思简单,虽然单纯焦急,可是毕竟劳累,收拾一番后到头来各自睡去。 只有黎尽睡不着。天色已经全黑了。他踱步到屋子外面,凝视着夜色。傍晚他们进城的时候,城里还能见到熙熙攘攘的景象,这座城池,还没有被战火蹂躏摧残。可是到了此时,也已经在夜色中全然沉寂下来。迎着中夜的热风,黎尽走到一旁的回廊下,靠着墙壁坐下来。四下里很安静,听不见任何响动。他心中焦躁不安,这忐忑来自于对裴之麟的担心。有情人间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出来这些日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天,却让他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了。黎尽一面想着,一面无意识地伸手到怀中摸了摸,除了一张地图,什么也没有。 他突然意识到,他就这样匆匆地出了城,殊死搏命来此,只为一线希望,走的时候,却连一件能够留有念想的东西都没有带。他与何萧萧匆匆分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身上却连信物也没有。他会回去的,他亲口答应过何萧萧,更是在心中对所有将士和全城百姓许下重诺,可是他心里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他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家中遭逢的变故和在石龙关突围时的绝望,已经让他学会不在这人间至苦的战事中,留有任何侥幸的心思。何萧萧嘱咐他一定要回去,他也答应了。可是谁心里都清楚,这样的嘱咐和应承,只不过是两下里最绝望的默契——谁也不忍心将真相说出口来。 下巴上勒着的头冠系绳突然让他觉得不舒服。黎尽伸手拉开了绳子,将发冠摘下来,拿在手中。系绳已经陈旧,被汗水和尘土浸得发黑,红白的冠翎也陈旧,上面沾着旧日的血迹——是秦沛阳以前戴在头上时就有的,还有自己将它戴在头上闯出石龙关的时候沾染的,也许还有别的。黎尽的手指摸到一小块血迹——颜色要鲜艳一些,也许是自己数日前从城中突围时沾染的——说不清了,都说不清了。只有那银色的发冠本身,被摩挲得发亮,一点也看不出陈旧的痕迹。在秦沛阳死后的很多个晚上,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这个头冠来,无数次地想起秦沛阳,还有战死在石龙关的许许多多弟兄。 “……我一定……我……一定……” 他两手捏着头冠,喃喃自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对谁保证。是何萧萧,是周守松,还是秦沛阳,或者是满城的百姓,战死的弟兄。 只可惜,黎尽心里虽然这样想,裴之麟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一直到第二日,众人皆已起身,黎尽四处询问,得到的回答却尽是敷衍,说着引见,却半天没有动静,直到又是日头西斜,招待他们的却仍旧是上好酒食,只是不见裴之麟等人有任何动静。所有人都开始坐不住了,黎尽更是如坐针毡,三番五次着人通报,又一直没有回音。他毫无办法,只能一次次托人传话,措辞也越来越急。 一直束手无策到了第三日,黎尽的话里已经不再客气。他们抱着求援目的而来,本来是不能这样说话的。可是黎尽深知,军机万变,更不要说当下城里的情况,哪怕多拖延一个时辰,都有可能发生极大的变故。他甚至开始怀疑,中间人是否向裴之麟转达他的话,可是纵然怀疑,他也没有一点办法。裴之麟若是到底不见,他也不能强行闯入府中,只能自己带兵走人。 一直到了第四天,传话的兵士才来找黎尽,说是裴大人请他去营中叙话。 眼下战时特殊,虽然狼牙军现在还没有打到这里,整个城池却也早就森严以待,官府和军队屯营,早就合在一处,方便调动。黎尽到了,一看陈设阵仗,就知道事情大约到了极不好办的时候。四下里就他和裴之麟两个人,若是裴之麟有心出兵救援,满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许诺兵马粮草,何必搞出这样私下里偷偷摸摸的阵仗来。 不过事已至此,黎尽也不打算有什么避讳,只是不卑不亢地上前行了礼落座,道:“叩关文书先前您已经看过,情况危急,还请裴大人尽早出兵,救急于水火。” 裴之麟客套似地答应了几声。黎尽简直觉得要听不清楚。最尴尬的情状也莫过于此,还好裴之麟毕竟在官场多年,相当圆滑,立时转了话锋,开始询问黎尽城内之事。 “突围之时,营中已经即将粮尽。如今到了大人这里,满打满算,已经过去半月,城中必然早就断粮。”黎尽盯着桌上一个细瓷的酒杯,那里面盛着清亮的酒液,在一侧灯火的映照下微微闪动,“……狼牙军围城足有半年,周将军决心死守,从未有过半点投降或者弃城而走的心思……出城的时候……城墙上的将士,已经饿得连弓都拉不开,却还是……”他似乎有点哽咽,停顿了一刻,却终于没再说出什么来,只是抬起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裴之麟。 裴之麟沉默良久,这才道:“黎校尉,不瞒你说,眼下的情状,说是人人自危,也不为过。你只看见我这里城高池深,却不知道我的难处。” 黎尽也沉默了。他懂得裴之麟话中婉拒推脱的意思。眼下狼牙军是没有攻占到这里,只不过目前唐军一路颓势,城池连续陷落,眼下人人心里都知道,按照这个势头,狼牙军铁蹄践踏到自己头上,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早一天晚一天,当然是晚一天更为划算。裴之麟这样的人,作为一方州守,若是被狼牙军攻城陷地,到头来自己就算能够落跑,最终也要受到朝廷惩罚。未免如此,人人都不愿意将自己仅有的兵力分出来,去借给别的地方来用。一来损兵折将;二来自身空乏;三来若是对方守住城池,功劳也不是自己的——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愿意来接?黎尽心里已经冷笑不住,尽管这结果可能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冷笑。面对强敌铁骑,人人如此,正因为人人如此,在同伴危难之时,都不愿意伸出援手,这才导致狼牙军用比预料更快的速度攻陷了整个大唐半壁河山。想起之前,周守松曾经出于长久考虑,将城中粮食足有一半分借给临近两处州县,可是这两城拿到粮食不久,就相继向狼牙军开城投降。现在想来,何等讽刺! 只是心里这样想,他却仍然抬起头来,他听见自己说了些哀求的话,说的是什么,他自己好像也恍恍惚惚地不清楚。早年他一心向文,即使从军多年,身上那股文人看透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透的傲岸还仍然留有一点影子,这让他不能轻易向旁人低头——可是他也牢牢地记住往日那些教训,秦沛阳的死,何萧萧的等待,还有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这些东西沉重无比,迫使他心甘情愿地弯下腰来,向裴之麟哀求。 “黎校尉。”是裴之麟在叫他,“怎么不动筷子?” 黎尽很想站起身来大声喊叫几句什么,可是他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提起筷子来,在面前的菜肴上拨弄了几下,还是放下了。 “裴大人,我吃不下去。只要一想到……”他摇摇头,“我吃不下去。”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气氛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唯有尽快结束谈话,等待下一次合适的时机。可是那座摇摇欲坠的孤城,还经得起他们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么?黎尽感觉到一点绝望的气息,同时又有一股怎么样都难以抑制的愤怒在胸口涌动,他费尽了力气,才将它们勉强压制住,否则面对裴之麟的沉默,他不知道自己下面会干出什么事情,是嚎啕大哭,还是破口大骂。 “既然裴大人为难……那不如再……” “也好,容我再想想。”裴之麟此时也巴不得找到台阶下,立时接了话。 黎尽无言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往门外走去。一只脚想要跨出门槛,却又收了回来,他回过头看了裴之麟一眼。 “裴大人,战机万变,请您尽快决断。”他的声音低沉,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他却又回过头来,重复了一遍,“……请您尽快决断。” 何萧萧这些日子一直都十分安静,也不再吵闹。一来是他确实想明白了,二来他已经感觉到,营中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关头,连这个时辰,都不能保证是否还能守到下一个时辰了,自己若是再为了自己那点私事大吵大闹,只怕要引起无数人的愤怒。每每想起师弟师妹,他更加心忧如焚,却只能默默承受。唯一排解的方法,就是一笔笔描绘那幅还没有完成的长卷。他画得很慢,因为以往他的画儿随性,很少有这样的工笔白描。除了画画,还有写信。尽管他知道,这些信一封也不可能寄到黎尽手中。 大约是发现何萧萧这些日子已经十分安静,周守松倒是不再着人死死地看守他。何况屯营出城那里也有人把守,他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何萧萧这些日子也能在营中偶尔走动,只是他心里已经明白,周守松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去找师弟师妹,所以也不做徒劳无用的挣扎。虽然能在营中走动,可他也并不常出去。不为别的,只因为营中的气氛已经让人无法忍受。粮食完全断绝,连鸟雀地鼠,也已经几乎被捕捉殆尽。今年的夏日似乎特别的长,到处散发着腐烂的热气。屯营背后靠着的城池,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乎里面已经死绝了人一般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而他何萧萧的师弟师妹,就在那个地方——他近在咫尺,却又怎样也没法触及的地方。 上城值守,已经成了所有将士最为盼望的事情。罗雀掘鼠所得也是有限,分量也少,营中凡是能入口的东西,都已近被尽数搜罗出来,每日吃下去的东西里,甚至开始混着茶纸。即使是这些东西,也是不够的,唯有上城值守,才能分到比平时多一些的分量。远处狼牙大营静默无声,兀自巡逻操练,像是满是獠牙的幸灾乐祸的嘴,嬉笑着看彼岸修罗地狱的众生嚎叫挣扎。 何萧萧出去过一次,就再也不肯挪动半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如此怯懦,因为痛恨自己的怯懦,因而就更加羞于出门。周守松给过他保证,只要营中还有东西可吃,就绝对不会饿死了他。他知道,这些普通的士兵,已经因为饥饿而在崩溃的边缘,可他却远远没有到他们那一步。他觉得自己自私,可是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死。 何萧萧沉默地站起来,外面的一阵喧哗惊动了他。是好几个士兵,跟着一位副将,急匆匆地往屯营深处走去。看他们的模样,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正是午后,酷热和饥饿,让屯营里像是死一般安静。不用上城的士兵早就停止了操练,并且被禁止走动,为的是保存体力。其实就算没有这样的规定,也早就没有人愿意浪费这用一丝少一丝的力气。何萧萧拉开门走出去,那领头的副将好像是没有看见他,大踏步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士兵却看见了何萧萧,何萧萧一面跟上他们一面道:“怎么了?” “何先生,不得了了,屯营里出了瘟疫了!” “……什么?!”何萧萧被震得有点发呆。周守松严防死守,想尽一切办法,就是害怕瘟疫传进里面来,可是没想到眼下还是不能避免。一阵寒噤通过了他的脊梁,何萧萧下意识地迈动着步伐跟着他们。 是了,城中只怕早就是人间地狱。官府那边的人住的紧挨屯营,他们有派人去城中那么一两次,难保不带进什么来;再者,防了人的出入,总防不住鸟雀地鼠;还有井水——其实周守松未必不知道这些,先前做的那些事,不过是拖延的挣扎罢了。 “那边出了几个得疫病的,死的太快……”跟他说话的士兵摇摇头,“头天还只是不舒服,大家都还没当回事,现在人人饿肚子,谁能舒服了——谁能想到第二天就死了,都来不及通传。” “你们这是要……报告周将军?” “是,我们……”他们话还没说完,却发现已经到了周守松所住营房。有人进去通传,那副将等待了一刻,突然回头看见了何萧萧,脸色立时一变,正要说话,周守松却从里面出来了。那副将三言两语地将事情说给周守松听了,周守松的脸色也倏然沉下来,只是何萧萧看见,他一面面跟周守松说话,带着不满的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自己。何萧萧正在不明就里,突然听见那副将道:“周将军,你派飞骑校尉黎尽突围,到今日已经足足十六日时间,从这里南下,哪怕走到裴之麟所辖州县,这个时候也早该回来了,他却到现在,连个动静也没有!” 周守松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只听那副将接着道:“周将军,您别怨属下多嘴,知不知道现在下面的将士们是怎么说的?!黎尽自己突围出去,断然不肯再回这死城!他本来算是个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就被委以重任,周将军,您只知道他当年勇武,就不看看他是否担得起这重任?!” 这话里的怨毒惊呆了何萧萧,周守松的眉头拧得更深,正要说话,就听见有人大声喊着从另一边跑过来,是官府那边的人。周守松没来得及说什么,只是低声安抚了两句,就转身同那面色苍白飞奔而来的人走到远处说话去了。那副将没得到想要的回答,立时转过身来盯着何萧萧。何萧萧觉得他的目光像是两把长枪,将自己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这么一转身,所有的士兵也跟着转过头来。 何萧萧看见一张张青黄的脸。麻木的、怨恨的或者是怜悯的——不知道是在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 “城上的兄弟……每日都要相互扶将,才能站得直,才能不被狼牙探子看出破绽——”那副将咬牙切齿地瞪着何萧萧,何萧萧觉得他那一口牙似乎都快要咬碎了,“周将军信任他,满城的将士兄弟信任他,他倒好了,一去不回,此时也不知道在这么地方快活逍遥——这也就罢了,营中的兄弟们,饿到奄奄一息的也有,事已至此,还要养着你这么个闲人——你——” 他这么说着,拳头也已经提了起来。何萧萧知道,他这一股怒气,是在绝境中被逼到极点,对着黎尽的。黎尽出城,似乎已经很久很久。太久了,久得让人开始绝望。若是这股气纯粹冲着他何萧萧而来,他倒也不怕,横竖他知道,他就是个闲人,在这样的情状下,却仍旧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仿佛本身也变成了一种可耻,可是他明明白白看出这人眼睛里的意思——黎尽定然是弃城而走,不会回来了。 “他是不会回来了,周将军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他妈的养着你这——”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的同时何萧萧吼了起来。两人的声音都嘶哑不堪,混在一起却骤然拔高,刺耳。周围的士兵还来不及拉架,两人就已经扭着打在一起。连日饥饿,就算是副将们,也吃不到什么正经的东西,何萧萧挨了不轻的几下,却也没有让对方占到什么便宜。周围有人在喊叫起来,他感觉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架着他往后拖,额角似乎破了,粘稠的血液直往下流,目力一片模糊。 “放手——放开我!谁说他不会回来了!谁说的!” 他知道这是自己在大吼,却觉得根本不像自己的声音。不是他一个人恋战,他能感觉到对方也不肯善罢甘休,耳朵里充斥着的是嘶哑难听的骂声,分不清谁是谁的,直到周守松的声音,带着嘶喊的,像是钝重的刀划开一片混乱。 “——住手!都住手!外有强敌,内有饥荒瘟疫,你们不说团结一心,还有力气在这里打架!你们知不知道方才那人来找我,是什么事?!你们知不知道?!府衙那边,有女眷深明大义,自杀以充军粮!城头的将士不忍分食……却也……也……我身为守城主将,竟然才得知消息——”周守松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陡然拔高大吼,“传我军令!今后再有动摇军心,私自滋事者,一概披挂出城,与狼牙军接战!” 所有人都不再出声,一动不动。半晌,只听人群中,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两声哽咽,又很快就变成了呜呜的哭泣声。 (二十八) “饥馑相仍,疫气又侵。婴此百罹,竟似无期。君尝言此身既入天策,当以手中长枪,守家国社稷。君请万自保重,早传音信。” 何萧萧搁下笔,向后靠过去。光照不到那里,他的脸隐没在暗影中,看不清神情。面前的信笺墨迹未干,淋淋沥沥地洒开一片。他一手按在纸上,手指却慢慢揪住那张刚写满了字的纸,纸张在他手中发出撕裂皱缩的声音。半晌后他的手指松开了,那纸团掉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伸出双手,将那信笺展开,仔细地抚平。 瘟疫蔓延之快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原先只是西边一营发觉瘟疫,周守松反应很快,立时着人将四下里众人都隔开了。可是今年的疫气,似乎格外严重,营中缺乏药材,军医也束手无策。虽然已经隔开病人,可是没过一日,立时就有别处有人来报,各自发现时疫病患。短短两日之间,疫气已经延及诸多将士。本来屯营里面已经没什么声息,此时更是静得可怕,得了时疫的人被看守起来,没有得病的,一半是因为害怕染上疫气,另一半是因为着实没有力气四处走动,整个营中寂然无声,仿若死地。 粮食早就彻底断绝,连鸟雀地鼠,草根树皮,都不再易得。夏季明明是蓊郁的季节,可是此时整个城中却仿佛是冬季一般萧索肃杀。周守松曾经给过何萧萧保证,只要营中有粮,就一定不会饿死了他。可是眼下情状,让这个承诺变得难以实现。自从府衙那头,有女眷自杀以充军粮,杀人果腹的作法,已经像恐怖冰冷的风雨一样潜催暗渐,所有人都知道,有些地方,私下里在干着什么样的勾当。流言纷纷扰扰,却又永远躲在暗处。何萧萧不敢想,更不敢去探究——好歹他还并没有亲眼看见。 他已经不太能想得明白,他们在此坚守,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大道理他全都知道,可是在这样的情状下,似乎什么道理,都虚空缥缈,在饥饿、疫病和无时无刻不窥伺着人们的死亡面前,已经没有人还能回答这个问题。营中战马,早在黎尽等人出城后的几日,就屠杀殆尽。这些天策府的将士,少时从军就与马为伴,这些战马,有些也曾像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样立下赫赫战功,杀马为食,是所有天策将士不忍目睹的。可是眼下这样的情状,连人命尚且不得保全,更何况战马?府衙中的书库,早就因为饥饿而被扫尽。所有官报文牍、户版田册,都被分食而尽。已经没有人去想,连茶纸都没有的吃的时候,他们还要如何活下去。 远处的狼牙军大营寂然无声,沉默地对这座死城隔岸观火。何萧萧转过脸,凝视着摊在案几上的画。这几日他都没有动手画什么,尽管心中还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此役惨烈程度,足以让史册缄默,他手有丹青妙笔,应当记下一切。可是饥饿和恐惧,让他数次提起笔来又搁下。他能感觉到营中死寂下的躁动,争抢打骂的事情并不多见,可是他已经不敢在有人来的时候还将画卷光明正大地摊在案上。那些饥饿的眼睛,带着窥伺的光,寻找一切可能入腹的东西。他的画作,别的也就罢了,这一幅虽然没有完成,可是他却极其珍重,只怕被毁。 黎尽和师弟师妹,已经被他反复地想念过太多次,似乎都已经失去了继续想念的意义——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何萧萧转过头,无力地合上眼睛。瘟疫固然可怕,可再可怕的瘟疫,也抵不过饥饿。颤抖的双手伸出去,他将长卷小心翼翼地卷起,收到一侧看不见的地方,这才像松了口气似的镇定下来。鸟雀地鼠,零星还有,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分到几口食物果腹,可是大多数时间里,饥饿的感觉,火团一般在腹中燃烧。他不知道,有多少个似晨似昏的时刻,他因为饥饿而昏昏欲睡,却又在躺下后同样因为饥饿而辗转反侧。这种感觉,像是一根永远吊着思绪的线,稍一放松,那线就深深地勒进去,让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这种感觉让他前所未有的绝望——黎尽出城前,他心里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没料到从未体会过的饥饿,是如此的难熬。多少次在难以忍受的饥饿中他伸手展开画卷,意图转移心绪,又多少次将画卷重新收进看不见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和黎尽约好的那些话,像是一个好多年前的梦一样缥缈又杳然了。 他迟缓地摸出一小叠信笺,这是最后所剩的不多的纸张。门从里面闩着,好歹不会有人来。墨已将尽,连水,似乎也不那么容易得了。指尖在纸张的边缘来回逡巡着,他拾起笔,又一甩手扔了出去。颤动着的手指猛然紧紧抓住一张信笺,那纸张发出撕裂的声音被扯得支离破碎,何萧萧像是疯了一般将那揉成一团的纸填进嘴里。苦的味道他已经尝不出,那纸团干涩地堵着他的喉咙,他却拼命地将它咽下去。他感觉到一阵剧痛划过喉咙和胸口,让他伏在案上连连咳嗽起来,眼角不由自主地呛出泪水,继而淋漓地流个不住。他听见一些哽咽的声音,那么遥远,可明明就是自己发出的。哆嗦着的手指够到另一支笔,在已经干涸的墨迹里胡乱蘸了几下。 “旷日饥羸,片纸亦珍。府馆积臧,除阵图外,一切户版田册,官报文牍并书典旧籍,皆分作虎狼咽,犹杯水车薪。昔年求识于万花谷中,尝有闻文以载道,昭之天下,曝于青史。萧本亦妄以丹青效之,然几欲执笔,手卷未展,已饥焰中烧,恨不能长啜大嚼之。呜呼!城守孤悬,生灵凋弊,危若朝露,君若得驰援,万毋延宕,速归!速归!” 他觉得眼皮沉重,尽管饥饿的感觉,仍然像是刀刃一般四下里刮擦着空空如也的胸腹,可是他还是累得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叫着自己,或者是黎尽的名字。 黎尽沉默地坐在下首,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沉默。裴之麟一言不发,他思索了让黎尽度日如年的几日,却仍然没有借兵的意思。黎尽眼看裴之麟坐在上首,时不时抬起手做捻须的动作,只觉得渐而忍无可忍,简直想要索性一拳招呼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他竭力忍住了,裴之麟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开口,这时才终于道:“黎校尉……” “裴大人若是愿意出兵援助,周将军定然——” “黎校尉,你可愿意留在此地,为我左右手?” “什么?”黎尽一时没有听清,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次,“……什么?” “你可愿留在此地,为我左右手?”裴之麟抬头望着他,“黎校尉——黎公子。” 黎尽发怔地望着他,倒是忘记了发作。裴之麟见他一脸震惊之色,这才又长叹一声道:“……黎公子。眼下时局,你甚至比我更清楚。狼牙军来势汹汹,朝廷西迁,你只见我这里兵多将广,城高池深,却不知道,若是他日叛军一至,我这里照样是孤城一座,四望无援。叛军行兵诡谲,若是我发兵救援——万一叛军至此,我只怕自身难保。”他一面说,一面在黎尽刀子一样的目光里连连摇头,眼神却左顾右盼,只不去看黎尽本人,“再说了,就算我派出援兵,也未必来得及……眼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我都不得而知。黎校尉——黎公子,当初在长安,就曾经听过你的的大名,如今一见,是勇武之人,而且行事稳重,与其回到那存灭不定的城里,何不留在这里,与我一起共拒叛军,来日山河光复,也可向朝廷彰功……当年,令尊……黎府遭遇横祸,只有黎公子福祚绵延,如今仍旧平安无事,令尊在九泉之下,定然也不想——” 裴之麟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黎尽已经站起身来。他看了裴之麟一眼,随即低下头,双手抱拳。 “裴大人的意思,是不愿发兵救援了。” 裴之麟沉默片刻道:“此事乃诸多副将官员商议决断,非我一人能左右。” 黎尽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一步。裴之麟没有注意到,他握在腰刀上的手,手背青筋毕露,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此时就算派出援兵,也未必来得及,他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若不是这些人用日复一日的商议遮掩畏葸的优柔寡断,又怎么会来不及?眼下不要说是城池是否得守,就算仍未被攻破,只怕城内也早堕阿鼻。他不知道周守松是否还活着,不知道何萧萧是否还活着。痛楚和愤怒一波波地涌上来,激得他浑身都在颤抖。裴之麟口口声声喊他黎公子,说起旧事。当初就是这样,在长安,在朝野,父亲参奏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结党营私,屯兵蓄粮,恐有不臣之心,反遭诬陷,庙堂上下,异口同声,说黎成无中生有,只怕是为了掩盖自身罪行。裴之麟当年也在朝野,他,还有其他所有的人,阿谀谄媚,曲意逢迎,没有一个人肯为黎成说话。不过本来他也看得透,所谓人在朝野,只求自保,谁管别人死活?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事到如今,这旧日的创痛,竟然被裴之麟如同伤疤一般揭起,翻过来将腥臭腐烂的创面给他看,劝他弃城。就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半分的改变。朝廷当初宠幸安禄山,造成今日大祸;今日孤城无缘,有能者却只想断尾求生。当年面对还未造反的安禄山,他们是那样的态度;如今面对叛军铁蹄,他们仍然是这样,只顾自己,却不肯向旁人伸出一次援手。 他来求裴之麟,并不是无理取闹,强行要求,而是因为裴之麟这里,明明完全有能力在出手相助的情况下自保。“多谢裴大人好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的,绝望的,却很稳定,“既然裴大人不愿施以援手,黎尽只好告辞了。” 他说着向后退去。裴之麟似乎有点着急或者欲言又止的意思,站了起来,送他走到外面。外面有不少守卫的将士,还有一些官员,似乎在等着和裴之麟商议事情,见他们出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顿时全部落在他们身上。黎尽四下打量了一番,突然看见跟随自己来的那一群兄弟,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一个个翘首期待地望着这边。 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重痛楚突然俘获了他。黎尽眨着眼睛,抬头看看天际。天色已经暗了,却也还能看见天上暗沉沉的云的轮廓。热风静静地吹过面颊。 “黎校尉,你别急着走,方才说的话,你不妨仔细想想,若是改变主意……” 黎尽摇头道:“裴大人,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那些旧事,也不必再提。当年之事,只怪亡父看得太多太早,纵使一人顾虑社稷,奈何明堂之上昏聩满盈!黎尽本来以为,逢此祸世,人心多有变乱,却没想到,时隔多年,人心半分没变,还是这般凉薄如纸。家父亡故时虽然满怀冤屈,可若知有今日,大约宁可自己当初是捕风捉影,胡乱揣测,哪怕黎家永远不得平反!”他说着冷笑半声,转头盯住裴之麟,“犹记幼时读书,诗三百有曰:‘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有此,不如无生’!眼下城中情状,黎尽虽不得见,只怕正是如此。裴大人高瞻远瞩,替黎尽想好一条后路,黎尽心领,感激不尽!只是黎尽当初一入天策府,就知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生为同袍,死共飞尘。如今眼看大势无望,黎尽只能突围回城,纵死不弃。裴大人莫怪黎尽辜负您一番好意,正所谓‘知我有此,不如无生’!叛军当前,山河凋弊,我若苟且偷生,不如赴死!” 他这一番话语气阴阳怪气,挟枪带棒,明明满是嘲讽,却又光明磊落,掷地有声,直将裴之麟说得怔住了。黎尽说罢这些,对裴之麟抱拳行了个礼,这才微微一笑,又道:“黎尽在军营呆久了,说话难免不好听,裴大人雅量,不要跟黎尽计较。” 裴之麟还未来得及开口,黎尽已经一转身往营门前走去。跟随他来的几十天策士兵,立时也走上前来。天色已经黑了,营门口燃起了火把,脂油燃烧后的辛辣味道随着热风四下飘散,不住跃动的火光,照着黎尽刀刻一样的侧脸轮廓。黎尽一面大步往前走,一面伸手到后腰,将背后的弓箭取下来,他的步伐仍旧很快,手指拨弄着羽箭的尾羽,一面大声道:“当初跟随我突围出来的兄弟,若是有愿意留在这城里效力的,自可留下!愿意跟随的,且跟我回城!” “校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等生为天策将士,何惧身死?!” “愿意誓死追随,绝不偷生!” 这些天策士兵大声抗议,神情愤怒,似乎觉得黎尽本身的提议,就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黎尽点点头,任由他们跟在自己身后,往营门外面走去。周围众人窃窃私语,盯住这一批天策将士。黎尽走到营门口,突然停下步伐,一个转身。之前被他一面走一面摘下来的弓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手里被拉得如同一轮满月。远处的裴之麟还未及反应,只觉得一阵劲风从头顶掠过,随即是当的一声箭头入木,裴之麟头上发冠应声而落,头发瞬时披散下来。众人发出一片惊呼喟叹,却皆被惊住无人敢动。 黎尽垂手收了弓箭,冷笑一声。 “若是他日孤城得守,裴之麟,我誓杀你。” (二十九) 他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这些日子,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他明明已经很少中夜醒转。何萧萧精疲力竭地支起自己,想要起身,却伏在榻上一阵连连的呛咳。说是呛咳,还不如说是因为饥饿和虚弱而带来的病态抽搐。他侧耳听了听,四下里仿佛很安静。连日来零星的一点食物,吊着他这条命不死,却让人比死还要痛苦。何萧萧踉跄着走到门边,外面无限的死寂中,似乎传来什么微弱的声响,仔细分辨,又好像是自己方才臆想出来的。无穷无尽的连日饥饿,让他的听觉好像都削弱了。 夜晚的热浪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他嗅到隐隐的腐臭气息,是死去的将士们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一阵呕意止也止不住地翻涌上来,尽管已经不会有任何东西可吐,何萧萧还是竭力咬牙平息了一阵子。脚步像是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走了两步就停下来,气喘吁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这些日子,营中的情状,已经不能用任何言语来形容。每日都有人因为饥饿和虚弱而死去,更兼瘟疫肆虐横行。尽管军中医官已经一再警告,瘟疫死去的人,要么挖坑深埋,要么就得架柴焚烧,万万不可存留尸体,可是眼下活人尚且无力自保,谁还有空去管死了的人?腐烂的气味挥之不去,像是沉重云翳一样一直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何萧萧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双足只是下意识地移动着。营中几乎已经没有值守卫兵,更没有一点亮光。这个闰八月,简直长得可怕。他能感觉到,明明额角不住地往下流淌又湿又黏的汗水,但是脊背上的寒意却一阵阵地涌上来。他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回头看,似乎怕身后突然扑过来什么东西一般。这些日子的传言,像是阴影一样紧紧跟随着他——四下里其实都在吃人,只是吃人的不说,看见旁人吃人的,也不会去阻止。经常有人饿到受不了,夜里拿着刀子出来,偷偷割下死人的肉背地里吃的。有人起夜解手,走出去,一头栽倒了,就再也起不来,在营中走路,走着走着,也许就能踩到尸首——这些传言,他听得多了,本来也已经近乎麻木,可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它们又一句句地从心底深处涌上来,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想转身回去,可只见营中用来隔出道路的木栅到处都是,好像走不回去了——为什么要走出来?为什么?他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隐隐觉出不妙,正挣扎着想要转头,脚下却像是突然踢到了什么。 他看不清,却不由自主地稍稍弯下腰去。双手触到了什么东西,是衣料的织物,冰凉的,带着点粘意的肉体,他嗅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冰冷的,带着腥气——这是死亡的气息。何萧萧扎着两手,惊慌失措地后退,脚下又连连绊了几下,脑子里面嗡鸣的一通尖啸,他已经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自己踢到的东西是什么,只是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慌不择路的步伐根本无稳重可言,一个闪神,何萧萧已经重重地摔坐到地上,还未及他爬起,就听见旁边暗地里传来一声呻吟。 何萧萧头皮发炸,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直窜下脊梁,一个结结实实的寒噤让他差点失声惊叫。与此同时一只手猛然拽住他的衣摆,他听见有人发出断续的呻吟,一瞬间简直让人无从分辨这是人声还是鬼泣。他受惊地挺直了脊背,手脚并用地后退着,后背似乎撞到了墙壁,那隐隐约约的呻吟渐而消失,归于沉寂。何萧萧只觉胸口呕意癫狂,双肩却像是受寒一般索索地战抖不住。他往后蹭了一点,随即踉跄着起身。 他听见一阵歌声,从死寂的远处飘了过来,很轻,很遥远,是孩子清脆的童音。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何萧萧转过脸,哆嗦的双手提起衣摆,头也不回地顺着黯淡月色下一排排的木栅跑开去。脚下时不时地撞到东西,他也不敢看是什么,只是一味地向前跑去。长发在脸颊边交缠,数次遮挡目力,奔跑之中他无暇用手将它们拂开去,只能一径直奔。本来走路都已经感觉疲累,何况奔跑,他扶住了什么东西,大口地喘气,病态的喘息里很快就夹杂着呛咳和干呕,这一阵发作来得极快,时间又极长。何萧萧无力他顾,兀自埋头干呕了好一阵,这才抬起头。全身上下一阵阵的寒意反复流淌着,一直冷到指尖上。月亮从云朵后面探出黯淡的一角,他这才看清,自己已经在城楼边。这是城楼的一角,也没看见守卫。何萧萧慌不择路地沿着石阶登上去,膝盖软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摔倒了,却无暇顾及膝头剧痛,索性手脚并用地爬上城楼。高处有夜风,难以忍受的暑热和腐烂的死气总算散去了些,何萧萧支着一双被擦得伤痕累累的手,一点点靠近堞垛。城头还有值守的士兵,夜色下,他们的脸看不清。何萧萧不知道他们是靠什么至今仍旧坚守在这里,他旁若无人地穿过他们,并没有人上前来拦他,所有人都沉默着,任由他一步步挪动着靠近堞垛,望着城下苍茫夜色还有极远处狼牙大营的灯火通明。 “……黎……黎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挣扎的呜咽,断续,低沉,连他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发指,“黎尽……黎尽!黎尽——” 这呜咽很快就变成了嘶喊,奇怪的是,竟然也没有人上前来阻止他。也许是因为狼牙军早就不在附近巡防——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喊叫着的,是所有还在城中的将士们心里所想着的同样的事情。何萧萧双手抱住夜风下粗糙的堞垛,脸颊贴上去,带着一点凉意,他没有力气在喊,只觉得一阵阵脱力的抽搐在双肩上反复,只能哽咽着抱着堞垛,流泪不止。 身旁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站到了他旁边。何萧萧猛然转过头去,是周守松。他看见周守松的脸色,也和所有的将士们一样,在月色下犹自泛出青黄憔悴的颜色,只是眼底里的那一种意思,却还在。 “何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周守松的声音还是那样稳定自然,若是没看见他的脸色,旁人绝然难以想到城中已经是这样的情状。 “……我……我……”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周守松看了看他的脸色,抬起手,在何萧萧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已经是这样的情状,连周某也无能为力了。”周守松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沉重的无奈,“几位副将们,这些日子多有怨言,都说是我选错了人,若是换了旁人,可能早就已经请来救兵——何先生,你信他们的话么?” 何萧萧睁大了眼睛,有好那么一会儿他并没有出声,似乎在竭力分辨着周守松话里的意思。随即他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 “是了。何先生,周某知道你一定是不信的。我也不信。我既然选了他,就知道他一定信得过。援兵会回来的。”周守摇摇头,又点点头,何萧萧听见他的手甲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城上热的夜风,对着两人劈头盖脸地吹,“但是……事已至此,若是五日内黎尽还不回来,我们……”周守松的声音很低,“我身为守城主将,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何先生,我不能骗你。你我既然都一心信任他,这其中利害,我就得——何先生,你此时可后悔没有早日离开此地?” 何萧萧一言不发,片刻后只是又摇摇头。 “何先生,我答应过黎尽,只要还有粮食,就绝对不能饿死了你。只是眼下情状……”周守松苦笑数声,“我不知道会怎样。” 他哪里是不知道会怎样。与其说是不知道,倒不如说是太清楚了。何萧萧一言不发,他并不怨恨任何人,只是觉得越来越沉重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当初是自己要求留下来的,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只是黎尽——他既然答应过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正如周守松所言,他不信那些副将们的胡乱揣测,可是若是那些说法都不成立,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任由眼泪顺着眼角不住地滑落下来。 “这些日子瘟疫来得太快,医官也无力顾及,只能任凭兄弟们听天由命。这八千弟兄,许多忠心耿耿跟随我多年,眼下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周守松的声音还是温和,冷静,似乎不像是在说着这样凄惨的事情,可是何萧萧能听得出来那里面深深压制着的许多惊心动魄的情绪,“府衙那边,太守以下,女眷已经屠杀殆尽,这边的将士,许多是靠着这些,才活了下来,还能站在这里。”他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何先生,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何萧萧转过头,哆嗦着看着周守松。 “周将军……您……您、您难道也……” 周守松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不置可否地将这个问题避开了去。 “何先生,你不要急,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从另一侧石阶下城楼。何萧萧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大声道:“周将军!” “什么?”周守松转过头来看他。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隔着夜色,何萧萧看不清周守松脸上的神情,只能感觉到干热的夜风吹在脸上,先前绵延不断的泪水,在脸上结成粘腻的一片,连带着好些长发也粘在脸颊上。 “周将军……”何萧萧一步步走过去,在周守松面前跪下来,“求您让我出去一趟罢。” “何先生……” “周将军,”何萧萧抬眼向上望着,黯淡的月色从高远的苍青天幕上落下来,照在他脸上,黑的眉,白的脸,黑的眼,白的唇,“先前您不让我出去的缘故,您也曾经跟我坦诚相告。何萧萧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如您所见,后来也未曾再闹。事到如今……营中已经疫气横行,此时我再去城中,已经再无带入疫气之忧,再有……”他的声音低下去,抓着周守松衣袍的手也在簌簌颤抖,“黎尽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就算此次我染疫身死……也……也……”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周守松也一直沉默。其实这些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方才周守松就没有将话说满,但是他的意思,何萧萧心里都懂得。只剩下的那种可能,他不敢想,也拒绝去想。眼下身处之处,已如地狱,若是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都终究泯灭,只怕自己一刻也撑不下去。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哪怕骗骗自己也好,也许明日一早,就能看见城下支援大军旌旗飘动,就能看见黎尽跨马提枪。 “……周将军,我求求您……纵使师弟师妹已经……遭遇不测,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终究不能见面,何萧萧就算是死,也没法闭眼……周将军……”他说着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沙哑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师弟素来擅长治疗疫病,若是!若是他还有幸得活!叫进营中,对于将士们,也……也是……也是……” 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说谎。可是眼下情状,纵使有杏林圣手,又哪里能够力挽狂澜呢?他急得语无伦次,双手抓住周守松的衣摆不肯松开,后心的冷汗热汗,一阵阵地往下流淌。 周守松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道:“……何先生,早去早回。” 何萧萧不记得自己一路怎么又哭又笑地走回来的。他已经早就觉得,自己不太正常——这样的情状下,谁还能正常?只是周守松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这样绝望的情状下。他只能坐到画案前,提笔艰难地再写一封发不出去的信。 “疫气转相染易,延及诸营,积尸暴骨,塞城阻道。太守以下,皆出姬妾,童仆,杀以食士,其心忠义,天地可昭。然妇人何辜,孩童何辜?生者饥悴日久,与槁骸倒卧相支,竟不能辨。又见疫鬼夜徊,高歌风雨,悚然如泣,惨绝之状,如至阴司鬼狱。萧纵有神来工笔,难绘万一!而今唯乞与君及师弟妹再得一晤,若上天见怜,虽死无怨。” (三十) 内城是这些日子一切腐臭气息的来源。何萧萧踉跄着走过街角,只觉得再也走不动路,眼前一阵阵金星迸溅的感觉让他晕眩不已,竭力压抑着的呕意蠢蠢欲动。他一路走来,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人,可是随着离屯营越来越远,那种腐臭的气息却越来越重。尽管他还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心里明白,这整座城池,已经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场。每吐息一次,他都能感觉到,这是尸体腐烂的气息混杂着疫气,无孔不入地从身体各处试图侵袭。可是他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极快,一下,又一下,戳弄着喉咙将呕意一阵阵地顶上来。他连着几次弯下腰去,都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竭力辨认路途,踉跄着往医署的方向走。 小街两侧的房屋没有一点动静,死寂凋弊的模样,似乎已经荒废了很久。他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走不动了,只好再次停下来,用衣袖拭去额上滚落的汗珠。天气阴沉着,简直分不出是什么时辰。模糊不清地,他似乎听见有人声,却辨不出来源,只好站起来,再次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人声越来越响,似乎有人在交谈,声音奇怪,好像很近了,又仿佛还远着。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四下里扩散。 何萧萧脸色一白,几乎是想也没想地用袖子掩住口鼻,他还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已经能感觉到后背上汗毛倒竖,一阵阵似冷似热的感觉好像潮水一样从后心涌过。那味道是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腐臭气息,其中混杂着一股焦香,更为诡异的是还有那种水煮的肉类气息,腻的,带着一点点的香和奇怪的腥气。数日没有正经进食过的腹部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响动,可是喉咙却莫名其妙地抽搐起来,何萧萧一偏头弯下腰去,双肩抽搐着什么也吐不出,可脚步却又停不下来,只是一转过街角,面前陡然出现一条长街,到处都三五成群聚集着人。 何萧萧猛然一转头,却见到就在数尺开外,一群人凑在一处,他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只见情态如动物争食,围聚在一口大锅附近,那下面隐隐的红色火苗舔舐着锅底,那锅里冒出的水汽在盛夏的天气并不显眼,可那腥腻的肉香已经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四周都躁动起来,何萧萧这才恍然发觉,原来四周都或坐或卧地盘踞着人,只是衣衫褴褛,神情凋弊,连脸色都与这黄土的街道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这肉香一起,所有的脸上,表情都鲜活了起来,仿佛看见了猎物的野兽猛禽。 何萧萧双眼圆睁,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所有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呼啦啦地拥挤到一处,争食的声音和叫骂,混着那腥腻的热气、暑气、疫气,好像活了一样一齐向他扑来。他叫不出声,双脚却像是已经明白了心底里的意思,尽管虚软无力,却在恐惧和恶心的驱使下狂奔起来。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他踉跄着摔倒。无暇顾及手肘的剧痛,他立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立时僵住了。 尸堆近在咫尺。在这样炎热死寂的闰八月,腐臭的气息已经难以忍受。何萧萧猝不及防,死尸支出的一只手,枯槁僵直,上面生着腐烂的脓疮,几乎要戳到他脸上。他像是被火烫了一般哆嗦着后退,眼神却瞟到尸堆中死尸的脸,晦暗的颜色,半合的眼睑下,僵死的眼神却似乎直直戳在他脸上。何萧萧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奇怪的哀鸣,神智告诉他,此时应该爬起来转身就跑,一路跑,不管跑到什么地方;可是有另一个声音似乎在告诉他,不论怎么跑,他也跑不出这座巨大的死亡坟场。他挣扎着后退,却能听见自己发出呜呜的哀鸣,很像垂死的猫狗的呜咽。似乎有几个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何萧萧看不见他们奇怪的眼神,像是看着怪物一样地看着他——没有人上来询问或者搀扶他,只任由他这样狼狈地挣扎——活着已经不错,谁还有心情去管别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扎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发足狂奔。眼前一片模糊的幻景,胸口像是要炸开,他一头扑倒街边的廊柱上,抽搐一般的大口喘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医署。那两扇门页半掩着,显着凋弊的惨状,他连气也来不及喘顺,只是一头撞了进去,两扇门页在他手下发出重重的声音,一片五彩斑斓的灰尘在光束中狂乱飞舞,他听见似乎从里面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惨叫,是男人的声音。 “别过来!别过来!这里什么也没有!别过来!” 那声调近乎微弱,却带着一股声嘶力竭的意味,像是垂死挣扎前的惨叫,听得何萧萧从后颈到脊梁上陡然炸开一层粟粒。他还没跨过门槛,里面就披头散发地扑出来两个人,瘦得像两条鬼影,可力气却大得惊人,何萧萧被他们一头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撞得差点失声痛叫。那两人大声喊着,歇斯底里地将他往外拖去。 “是我!是我!我是……何萧萧!放手——” 他声气不支,连喊了几声那两人才像是陡然明白过来,倏然撤了手。何萧萧踉跄到一边,只觉眼前金星乱迸,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呜咽的哭声,他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这两人都是原先在医署中的万花弟子,只是此时已经形容枯槁,近乎行尸走肉。一股热意哽在喉咙里,何萧萧连着张了几次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扑上前去紧紧搂住他们。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的、带着一股深重的恐惧。 “你们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罗师妹呢?” 他看见其中一人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很慢,慢得何萧萧觉得心里有一层冰冻的寒意一点点将整个心封了起来。何萧萧张着嘴,他还想再问一遍,可是嘴唇却不住颤抖,目力渐渐模糊,涌到眼里的泪水,好像比心更快地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思。何萧萧颤抖着,那万花弟子慢慢转过头,何萧萧看见他熬得发红的眼睛里也渐渐弥漫起一层雾气似的东西。他顺着他的目光慢慢转过头去,厢房一侧的门开着,中间一条黑洞洞的缝隙,里面没有一点的光,好像是等着吞噬什么的巨口,静静地窥伺着他。他知道,那是平素几位万花女弟子们住的厢房。 何萧萧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地往那边走过去。门廊前的两级木制台阶,在他脚下发出吱呀的响声,似乎不堪重负。他伸手推开了门。黯淡的光从窗棂一侧透进来,照得里面惨淡一片。只有暑热的气息,在这间屋子里面静静蔓延。他看见榻上放着一套衣服,是万花女弟子们常穿的,有些脏了,却叠得还算整齐。何萧萧伸出手去,拿起搁在上面的一支发簪。细长的木制簪子,上面坠着一个同样朴素的乌黑木珠,这小小的步摇流苏,在何萧萧颤抖的手上轻轻晃动。映着从窗棂里透出来的那一点点黯淡的光,木珠显得宁静而冰冷。他记得很清楚,那日他和师弟师妹一起出城,罗小雪的发饰掉了,下马去找,当时在她手上的,就是这支簪子。 何萧萧哆嗦着转过身,先前那两个万花弟子已经走到近前,脱力地斜倚着廊柱,垂头不语。 “……小雪呢……小雪……呢?!小雪她人呢?!” 可怕的沉默像是瘟疫一样蔓延着,许久之后,不知道是谁,低沉地回答了他。 “……死了……埋、埋了……” “……埋……埋哪儿了?!” 他的声音直发抖,可回答他的,仍旧是可怕的沉默。 “埋哪儿了?!啊?!”何萧萧吼起来,“我问你们话呢!埋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他。何萧萧一抬眼,就看见对面年轻而饥悴的脸,通红的双眼蓄满了泪水。沉默,仍然是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人回答他。何萧萧转过身,一手撑住廊柱,咬着牙流下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哽咽一浪又一浪地涌上来,他不像是在哭泣,简直像是在忍无可忍地呕吐。 “何师兄,何师兄!”师弟嚎哭着扑过来,哽咽的声音语无伦次,“师姐真的……真的埋了——埋在后院,可是我们拦不住外面那些人,我们拦不住他们——” “……何师兄……你来的时候,一定看到城里情况了,”何萧萧听见他们抽泣的声音,“疫病早就……人吃人的事,已经好久啦!已经好久啦!早些时候,顾师兄跟那些老百姓说,染疫死了的人不能吃,要架柴烧掉,可是大家都饿得发疯,没人愿意听,有人饿得受不了……从灰堆里面往外扒那些没、没烧尽的……若不是我们运气好,还能找到些草根树皮,早就也——” “……阿平呢……阿平……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跌跌撞撞想往另一侧走,却有人从后面扑上来拉住他的手臂。 “何师兄!何师兄!你不能去!顾师兄他、他、他——” 何萧萧一面走一面用力甩开他们的手臂。所有人都并没有什么力气,虽然是激烈相争的动作,却都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凄惨。那两个师弟拦截他不及,也各自体力不支地靠在廊下大口喘气。何萧萧用力推开一扇门,没有人,又用力推开一扇门,一股久未通风的闷热气息从房间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是那种久病的气息,纵然连他已经闻惯了这城中的腐臭,也不由自主地偏了下头。 他一步步地走进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三尺玄冰上,从脚底心传上来一股冷意。在薄薄的褥单和散乱的头发下,他看见一张枯槁的脸。何萧萧盯着这张脸看了半天,竟然觉得陌生——这人像是他的师弟顾平,又好像是个不认得的人一般。死灰的双颊深深地抠下去,从落满灰尘的窗纸外面照进来的一点点光,在他脸上笼着一层虚假的光晕。何萧萧伸出手去,在触到那如死灰槁木一般的脸颊的时候,他才发觉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何萧萧哆嗦着,低声叫着师弟的名字。 “……阿平……阿平,你醒醒,是师兄……是我……你、你醒醒……” 榻上的人并没有反应,何萧萧很想提高声音叫醒他,却发现哆嗦得太厉害,声音怎样也提不起来,只好趴在榻边,一声声低低地重复着顾平的名字。似乎并没有多久,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呛咳。 是顾平睁开了眼睛。何萧萧看见那眼神里有一种沉疴的茫然。这茫然的目光在何萧萧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何萧萧看见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即眼前一片模糊,他摸索着去抓顾平枯槁的双手,一面抬起衣袖,擦掉不住滚落的泪水。 “……是……是师兄吗……” “……是我不好,都是师兄不好,不该跟你生气,”何萧萧失声痛哭,“师弟,我带你们出去,你——” 顾平似乎愣了一会儿。哭泣中何萧萧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在自己手背上摸索着,所触及的手心却一片滚烫,泛着粘湿的汗意。那几个冰凉的触点在他手背上来回拂动了一会儿,他却听见顾平开口了,嘶哑的声音带着焦急。 “……师……兄!你不能呆在这里……出去……快出去……我染了时疫——你……” 其实这并不用他说,何萧萧第一眼就已经看出来了。可是这算得了什么呢?何萧萧充耳不闻,尽管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气也喘不上来,他还是勉力站起来,擦去眼泪道:“少说这些没用的,既然我找到这里,你们立即就跟我走——走不动也要走——” “师兄……我……”顾平想说什么,却急喘了一阵才接上下面一口气,“我已是……不中用的了,你带着那两位师弟——” 他话还没说完,转过头去又是一阵咳嗽。何萧萧听得出他气虚已极,连咳带呛,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他心里清楚,他自己这个样子,没有办法将顾平带回去。一阵突如其来的绝望倏然淹没了他,何萧萧撑着两手,发怔地看着顾平。与此同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骚动,无数人追逐喊叫的声音伴随着外面两位师弟徒劳的叫嚷阻拦声,让何萧萧心头一阵发慌。他只来得及扭头看一眼顾平,脚步刚刚跨出门外,就见院子那一边,一个女人惊声尖叫着跑进来,紧接着是一群男人跟在后面。女人穿着一件肮脏破旧的衣裙,凄厉的尖叫几乎要掀开天际。 “——别吃我,别吃我——!” 何萧萧愣在原地,从头到脚刷刷地冷下去。只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女人已经冲他扑来,她一头扑倒在何萧萧脚下,双手攥住他的衣摆,语不成声地大声哭泣尖叫。 “救我!救我——救、救救我——” 身后尾随的那群人已经赶到近前,何萧萧未及反应,脚下的女人又是一声尖叫,直扑进他身后顾平那间开着门的屋子。何萧萧本来已经被惊得呆住,此时才如梦方醒地大骂了一声,转身奔进房去,一把攥住那女人抓住顾平的手腕。语无伦次的尖声嚎哭和众人的咒骂以及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女人支着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顾平的手和床榻不肯松开,何萧萧没料到她那两根芦柴棒一般的手腕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一时竟然拉不开她。她身子一直徒劳地缩向最里面,却抵不过伸向她用力拉扯的男人们的手。何萧萧是本来意在竭力将她甩开,见了此情此景,竟然一时不忍心用力,任由她尖声绝望地嚎哭着。 “……救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万花谷的先生们,行行好,救救小妇人——救——”她抓着顾平的手,尖声嚎叫着,何萧萧看见她一头乱发后面圆瞪的双眼通红,苍白如纸的脸简直不成人形,“你们别吃我!别吃我——别吃我!吃他!你们吃他!他就要死了!吃他!吃他!” 何萧萧双眼圆瞪,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那句话——本来虚握在女人手腕上的手一松,又立时紧紧攥住。 “滚出去!都滚出去!” “——你们别吃我!吃他!别吃我!别吃我!”尖叫的声音几乎要震破耳鼓。何萧萧只觉得全身上下一股彻骨的冷意直蹿到天灵,他想要反手护住顾平,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话像是给了人们什么不得了的启示,只有短暂的一瞬的沉默,紧接着是骤然升起的破口大骂和扭打的响动。无数双手伸过来,撕扯扭打间,何萧萧突然认出了这群人,这个哭着喊着不甘心死去的妇人,这群男人,是住在附近街上的一群人——在很多天前,他们曾经抬着肚腹高耸的她,焦急地奔进门来,苦苦哀求现在躺在榻上的师弟救她一命。何萧萧已经顾不得任何事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虽然他此时体力不支,可是毕竟修习过花间心法,几个男人在搏斗间被他打得倒摔出去,呻吟咒骂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混杂着妇人尖利的嚎哭和顾平撕心裂肺的呛咳。无穷无尽的饥饿已经让这群人红了眼睛。 “为什么吃我……为什么吃我?!”女人嚎啕的声音持续不住,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有人在争食,而她在争命,“别吃我!别吃我!留着我还有用——吃了他!你们要吃,就吃了他!是他看了我身子,毁了我名节!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何萧萧扭打间转过身去,这一巴掌竭尽全力,直将她扇得倒跄出去,几个男人顺势抓住了她。何萧萧披头散发,他身上没带武器,什么都没有,只能凭借所剩无几的体力和这群被饥饿逼到疯狂的人搏斗。可是这些人太多了,何萧萧已经几日没有吃东西,他打不过这群曾经饱食人肉的人。挣扎扭打间他被几个人紧紧锁住双手双脚,小腹上连着着了极狠的几下,嗓子里一阵腥甜。他竭力想挣脱出去,可用力过度的手脚筋肉像是有了自己的心思一般抽搐起来,何萧萧发出痛极的呻吟,在无数晃动的手脚和身影间,他看见顾平惨白的一闪而过的脸,那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何萧萧的衣摆,很快就在大力的拉扯下松开了。 “师兄——师兄!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目力突然模糊起来,何萧萧突然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像是缓缓漂浮过眼前的画卷一样,在眼中被无限地放大、放慢了。他突然想起自己这一生画过无数的画,可没有任何一幅画,像眼前这样的清晰和讽刺。周围突然陷入一片无限的静谧,他只能看见眼前像是漂浮在水中的、一张张表情不一的脸,青黄的、赤红的、苍白的脸,带着饥饿到麻木的神情,疯狂却又平静。有那么一瞬间,他恍然觉得,自己已经身处阴司鬼狱。先前在营中看见的那些景象,都淡褪杳然了,不算什么——那些都不算什么。双臂上的钳制一直没有松开,视野里剧烈颠动的场景,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格外的慢,像是全部漂浮在水中。 这些人——这些人,他们还是不是人?这座城里,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或者说,这些活着的,还是不是人?在上一个生死关头抓着顾平的衣角,嘴里说着来世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可在这一个生死关头,却口口声声叫喊着顾平坏她名节的女人,煽动这群人来吃人的女人,她还是不是人?这一群为了争食而状若疯犬的人,为了活下去而吃掉妇孺老幼的人,他们还是不是人?这整座城里,在这无尽厚重云翳下活着的、还在喘气的一切东西中,包括他自己在内,还有没有人? 他听见一阵模糊不清的笑声,低沉,疯狂,是他自己在笑。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可那些无数的笑声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源源不断地从他胸口深处奔涌出来,要不是身后还有人紧紧钳制住他,他一定早就笑得东倒西歪。 “你们……你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紧紧挟制的身子还在下意识地挣动着,可是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听见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听不清,可是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从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在这样的情状下,在这已经泯灭尽了人性的城中,他救不下任何人——吃了就吃了罢,把他也一起吃了,最是省事。救不下师弟师妹们,等不来黎尽,他何萧萧已经别无选择,只盼到了阴司地府,有人携手共登望乡高台。 “把他一起带走!”他听见有人大声喊叫着,语气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何萧萧垂下头,他发现自己明明流着眼泪,可竟然真的笑了起来。可随即又有人迟疑道:“不行……我见过这个人,这个人以前曾经和一个当兵的在一处,军营里的人,还是不招惹为妙——万一……万一以后——” 这句话清晰地落进何萧萧耳中,他抬起头来,情不自禁地一面嚎哭着一面发出一阵嘲讽的、撕心裂肺的大笑。他们还在想着以后!还在想着以后!哪里来的以后?哪里来的以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 有人在他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东西一阵剧烈的震荡,何萧萧听见自己的心里嘶声惨叫着师弟的名字,眼前却陷入一片无穷无尽的绝望黑暗。 (三十一) 到处都是寂静无声的,他能看见许多人围在一起,围着地上躺着的人。那人看不清脸,周围的人也没有动作,只是围着。何萧萧抬起头,他瞧见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不是没有表情,那平板光滑的一张张脸上,连五官也没有,各自透露出一股森然麻木的死气,可是奇怪之极的,他竟然能那一张张平滑的脸上看见贪婪和饥饿。他们全都盯着地上的人,连他自己也目不转睛。他似乎觉得认识这地上的人——或者说是尸体,可是他看不清脸,直到对方猛然转过头来,惨白的脸上一对像是两个抠出来的黑洞似的眼珠子,直直地戳在自己脸上。 师兄!师兄!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何萧萧呻吟着醒转过来,似乎是立时听见有人在低声唤他,焦急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人影在很近的地方晃动,模糊的目力逐渐清晰,他看见姚俊年轻又憔悴的脸,一双眼睛红红地盯着自己。有什么东西送到嘴边,他茫然地张开嘴咽了下去。是很好吃的东西,到了这个份上,什么都很好吃。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他竭力思索着,想往一片空白的心中填充些什么事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思绪和记忆突然冲破因为昏迷而筑起的堤坝,之前所见所闻一下子涌上来,生生逼出一股呕意,何萧萧扭头欲吐,可是肠胃早就饥肠辘辘地将方才那一口食物贪婪地裹住,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连连干呕着。 他听见姚俊在说话,声音时大时小。 “何先生……周将军还没来得及派人,您怎么一个人就自己跑了出去……若是我们去得迟了……这点东西,是周将军从自己那里让过来的……何先生,校尉一定会回来的,您别想那么多……” 这些话他听见了,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无数纷繁错杂的心绪交替撞击着喉咙,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像失语似地徒劳地闭合了几下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过身,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人似乎退了出去,这是屯营里他自己的住处,之前那些,好像都像是在梦里了——如果是梦就好了。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似冷似热,噩梦交迭连绵,挣扎着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如果能这样一梦不醒,就此追随而去,也是幸事。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还不能死,还不能死。 何萧萧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外面似乎是夜里。这是第几个晨昏,他已经不知道。他摸索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画案。每走一步,全身上下的剧痛就像是无数锋利的刀刃刮擦着骨头,耳边是嗡鸣的晕眩。他觉得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可是所有的事情,又好像在心里显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出乎他自己意料地,他没有哭泣。何萧萧忍着剧痛抬起手,去擦拭他以为已经流下来的眼泪。可是没有,指尖所触及的地方,一片干燥枯槁。死了,他们都死了,自己牵挂的这些人,终于都一个个离去了。可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呢——为什么? 他的目光移向面前的画案。心底里有什么想法渐渐地浮起来,是对于什么东西的牵挂。持续着的疼痛,和火灼一样饥饿感,好像突然被抽离,弃他远去了。何萧萧茫然地抬起双手看了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这具已经半生不死的躯壳中蜕变出来,在更高的地方,事不关己地冷眼俯视着这具身体的一举一动。他看见他从画案一侧取出卷轴,在画案上铺开。罐子里还有一点水,被他安静地倾在砚台里,静静地化开干涸的墨汁和颜料。 昔年出谷游历,见惯名山大川,见惯人文风物,在长安洛阳那些飞斜走峭的殿角下,他见过无数精美绝伦的壁画,在景公寺的梵钟清响和朗朗诵经声中,他看见旧时的自己——年轻的万花丹青弟子穿过满室静谧的檀木冷香,跟着僧人跨入后殿,他仰头看着上方云纹波涌、恢廓无尽的壁画,年轻浓黑的眉眼里满是惊羡和赞叹。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好奇和探寻。善哉,施主,此乃地狱劫苦,众生惨状,昔年吴生在此,作此地狱十六变相,意指世人皆苦,令人观之而不敢食肉饮酒,东西两市屠沽因此罢绝。他听见自己应答的声音,带着年轻人难以置信的意味。只是吴生前辈,妙笔绘形,又可曾真正见过地狱至苦?他看见自己流连在壁画跟前,艳羡中充满疑惑——这疑惑如今已经解开,地狱至苦,不必死后才能得见,此时已在眼前。只可笑吴生前辈,纵使描绘地狱惨烈,也情态飘举,衣带当风,纵能让世人敬畏,不敢沽酒食肉,置于现下想来,又何等讽刺!地狱变相,近在咫尺,其情多哀,本谓当见之伤怀,及至徘徊其中,却只能随波逐流,为不堕地狱,索性先将这人间变作地狱,生者相戮,人口为食。 他在更高的地方看着坐在画案前的何萧萧,执着笔,一笔一笔地描绘。他看见自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青的脸色,低垂的眉眼,只有握着笔的手,一下比一下更加稳定细致,连半分也不颤抖。他不知道是自己睡了过去,还是画案前那憔悴枯槁的画师睡去又醒来,笔下山河无情,笔下民生多艰,笔下身若蝼蚁,笔下命似野茅。 天光渐渐转亮,又渐渐转暗,如此往复,不知几何。他一直望着画案前的何萧萧,见他搁下画笔,将卷轴小心翼翼地推到一边,枯槁的双手在纸张中摸索着拾起一卷画来,摊开在画案上,珍若拱璧地凝视了很久。他看不清那张画上画的是什么,只能看见画案前跪坐着的人,双手抻平了那张画儿,随即低下头去,无限温柔地亲吻着。 脊梁上流淌过一股似冷似热的风,或者水。温柔,悸动。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画案前,手指有了感觉,双颊似乎也泛着热意,这种热意让人羞怯却欢欣,就好像他第一次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打量着黎尽,然后表达倾慕时脸上的那种热意。他终于发觉,是自己在亲吻着画案前的这幅画,画中两人叠股交缠,难分难舍,让人无端觉得他们定然能够至死相守一生。他知道,自己正在亲吻着这幅画中黎尽半侧的脸和眉眼,仿佛自己也是就是画中之人,温柔缱绻,缠绵无尽。 “……黎尽……我想你,我想你……” 在画上小心翼翼摩挲的手指停住了,恋恋不舍地流连了片刻,终究离开了,转而握起另一支笔。 “今唯见城内析骸而爨,攒膏以烹。天道崩倾,何人堪守?蝼蚁微力,得全几时?皇天不义,后土无情,虽生犹死,已非人间。” 握着笔的手停了停,又轻轻地写下下面一句。 “君既不还,恐已遭不测,吾自当共赴九泉,同登望乡。” 笔尖凝滞在最后一撇上,滴落的墨汁洇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点,他的手终于颤抖起来,转而发狠地移到前方,将方才写的最后一句话用粗重浓黑的墨迹狠狠划去,转而另外添上最后一句。 “纵使苍天怜悯,君得驰援,勿回!勿回!勿回!” 手腕颤抖着,连带着笔尖也不住颤抖。何萧萧用尽了力气写完了最后一笔,泪眼模糊地凝视着渐渐模糊起来的文字。外面好像渐渐传来喧哗躁动,何萧萧转过头,隔着窗纸,他看见城楼的方向,是一片隐约的烽烟火光。 坐骑在长鞭的抽打下一阵紧似一阵地奔跑,沉重如雷的鼻息几乎要盖过奔涌的马蹄声。顺着发际线滴落的热汗,还没有流到眼睛里,就已经干涸在扑面而来的热风中。身后千军万马奔腾不息,左右弦唐军大旗在疾驰的扑面狂风中猎猎招展。 “校尉!校尉!”有人在他耳边声气不支地大声喊叫,“先头骑兵行军太快,人困马乏,恐有怨怼!是否稍作休憩再走?!” “此乃军令!孤城危急,谈何停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的,嘶哑的,像摧折的枪尖刮擦着铁衣,“尽快赶路!” 他已经无力顾及,裴之麟最终同意发兵,到底是因为惧怕威胁,还是良知未泯。那座城,熬过了杀戮孤悬,熬过了青黄不接,熬过了风和水,光与热,血并火,只要再多支持一日,只要再多支持一日。无数的风挟着记忆,擦得他脸颊生疼。是刀光剑影中秦沛阳的大声疾呼,或者是当年在长安教坊中黑衣的万花弟子摘下发间绢花时通红的脸,还有无数兄弟们拼死杀敌时的呐喊震天。这些纷乱的景象,随着疾驰的马蹄在余光中闪成一片模糊的幻影——只要再多支持一日,只要再多支持一日!雾霭在无尽的荒野间升起又散去,无数的荒野蒿草随风摆动,在这末夏,在这神州白骨,乱世烽烟的末夏,它们长得蓊蓊郁郁,随风荡涤。 无尽的官道在荒原延伸,它的那一头,本来应该是狼牙军的大营,可此时什么也没有。只有零星丢弃不用的辎重,像散落的尸首。额角两侧的血脉汩汩搏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地响了起来,一下又一下。他勒住了马。残阳从远处苍茫城头的另一侧照了过来,看不清那上面随风招展的旗帜。 先头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策马转圜,从官道一路疾驰着来到他面前,马匹口角泛着白沫,粗重的鼻息却不比探子气哽声噎的声调更尖利。 “……校、校尉……前方城头狼牙旗帜高悬,已经……已经……” 黎尽侧过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住那传令兵。对方不解其意,一旁已经有人问道:“校尉,眼下怎么办?” 黎尽握着马鞭的手缓缓舒张了一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早就僵硬得动弹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可黎尽只是无意识地拨转着马头,马蹄踏在尘土中,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双眼,一直凝视着远方城池那一点点模糊的轮廓。 “校尉……校尉!校尉?!” 黎尽抬起手,想用手心按住胸口。萧萧,何萧萧。周将军。城里的弟兄们,还有所有的人。他的手按不住心口涌上来的那一股及至骨髓的痛楚,只能听见一两声冰凉的响动,是手甲和胸甲接触的声音。黎尽不由自主地眨着眼睛,松开了缰绳的手揪住一缕马鬃,整个人向前靠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抬手掩住口鼻,整个人却不由自主连连咳嗽起来。放下手,只见手上银甲,到处都是迸溅的点点血迹。 眼前是云翳似的一阵阴霾。他听见周围惊慌失措的喊声越来越远,尽管竭力支持,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荒野上的蒿草最是无情,不会因为江山易主便不再生长。无数的尸体,甚至将它们滋润得更加鲜美丰茂。狼牙军一路东进,半壁江山沦为焦土。他不再屈居,引军抵抗,从昭武校尉,到游骑将军,再至怀化郎将,定远将军,一年,两年,三年。时间匆匆而过,战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引兵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的人,可他们的面孔都是一样的,被战火烽烟摧残得青黄憔悴的脸,从哀痛到麻木,从期望到绝望。可他仍旧固执地探寻每一张脸,官员,商人,百姓,流民。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找什么。在多少个行军途中暂且夜深人静的傍晚,他辗转从梦中醒来,都仿佛能看见城破的当日,有黑袍万花弟子立于城头,在一片血光暗火中,衣裾当风,长发飘然。 “将军,先头探子来报,前方城池不过十里了。” 裨将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黎尽抬头看了看天色,应道:“先休息一阵。” 三军在他的命令下退到一边,各自休息。天色渐暗,路上的流民却三三两两地多了起来。副将在黎尽身边坐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大军行进数日,黎尽也满身风尘,可是凝视着那些流民的眼神却闪闪发亮。 “将军,从东边来的流民,好像这些日子少了些。” “嗯,”黎尽点点头,好像是心不在焉,但是副将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少多啦。这几年,越来越少了。都是躲避兵燹的,不过看他们的模样,虽然流离失所,倒还不至于食不果腹。”黎尽指了指远处,副将目力很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远处同样暂且在休憩的流民群中,有些年纪还小的孩子,虽然在这颠沛流离的苦难路途上长大,却仍然不失童心,在嬉闹玩耍。 副将看了看黎尽,他觉得将军方才最后一句话,好像带着点什么深意似的,仔细辨认之下,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了。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不远处休憩的队伍传来一阵喧哗躁动。黎尽使了个眼色,副将立刻起身走过去。 “是那边流民的乱子,不关兄弟们的事。说是那边有人身上带着什么好东西,大约是画卷古玩……”副将不多时摇着头回来,跟黎尽一五一十说了,“那人也是可怜,说不准之前也是富贵人家的,流民堆里人多手杂,有人看见他身上的东西,想要抢来,那人疯疯癫癫的,看见这边兄弟们掌的旗子,却一头跑了来,要死要活地喊着救命。也是奇怪。” 一般流民看见军队,只有两下里相安无事,或者远远避开的。这些军人身上,带着杀戮和死亡的气息,不管是狼牙军,还是朝廷的军队,在这些百姓眼里,其实都是一样。黎尽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因而听见副将说的话,反而顿时感到奇怪。 “我去看看。” 他大步地走过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却止也止不住地涌上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不那么一般的预感上头。黎尽拨开人群,他瞧见人群中间兀自蜷缩着的背影。从这面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灰扑扑的衣袍下战战紧咬的双肩,那人双手似乎护着什么东西,长形的粗布包裹的,像是卷轴一类。长而且同样是沾满灰尘的头发,被高高地扎成一束,在肩背上拖动着。 一股热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喉咙里。他什么也说不出,眼前模糊复又清晰,双手比思绪更快,众人未及反应,黎尽已经一把掀开左右两侧的人,扑跪在那人面前。 “——萧萧!萧萧!何萧萧!” 他的手抓住那如秋风中落叶一般萧瑟颤抖着的肩膀,却又不敢用力摇晃。那人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黎尽脸上。就是这样憔悴而且涣散的眼神,却像是最锋利的箭矢,戳得他簌簌颤抖起来。半晌那人却转过头去,兀自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低声叨念。 “……别动我的……别动我的画,别动我的画……他还没回来,还没……” “萧萧!萧萧!我是黎尽——我是黎尽啊!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黎尽已经无力顾及周围的将士们好奇地聚拢过来,他哆嗦着伸出一只手,隔着冰凉的手甲,他不敢用力,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对方脏兮兮的脸颊附近徘徊,他能感觉到,热泪顺着自己脸颊两侧,不住地滚滚而下,“你看着我!我、我是黎尽……我是黎尽啊!” 何萧萧转过脸来,好像是才听懂他的话一般,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他。黎尽全身颤抖着,用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深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在回想着什么。那脸上逐渐浮现起来的困惑的神情,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心。黎尽艰难地启齿,想要再说点什么,却看见那双眼睛眨了一下,随即两行泪水,顺着尖长的眼角蜿蜒而下。 带着泥土和灰尘气息的手摸到黎尽的脸上,艰难地擦掉他的眼泪。 “……你回来了……”这语调声气,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带着笑意,“……你……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黎尽牙关紧咬,一串串眼泪却忍不住簌簌滚落,连带着他头上那褪色陈旧的红白冠翎也飒飒颤动,“回来得太晚……我回来得太晚……” 不远处的官道附近,野蔓丛生,古树萋郁。一群流民的孩子,在颠沛中仍然不减童真玩性,蹦跳地唱着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明白其中意思的歌谣。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终 此时正是盛夏,从金水镇一直往南,天气也越来越热。何从简擦掉鬓角渗出来的汗珠,不耐烦地将宽大的袖子一直捋到手肘,却还是驱不散这暑热的感觉。今年的盛夏,格外的热,格外的长,也许是因为有个闰八月的缘故。 “从简!从简你等等我呀!跑那么快做什么?”季飞英打着马从后面赶上来,一叠声地埋怨他。 “我的少爷啊,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几时了?”何从简抬起手上马鞭一指西斜的日头,“从早上出来到现在,还没走出几里地,再不快点,难道晚上要露宿荒野么?” 季飞英手搭凉棚看了看虽然西沉却仍旧刺眼的夕阳,咕哝了一声。 “奇了怪了,明明一大早就出门了,我也没觉得走得比平时慢出哪里去,怎么好像这路走也走不完似的……”他摇着头,擦去顺着额发滴落的汗水,“我明明来迎你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当时怎么没记得走了这么久?” 何从简不耐烦道:“你有空在这里唧唧歪歪,倒不如快些动步。” 季飞英却勒住缰绳,看着何从简正色道:“从简,你做什么一路过来都这么心浮气躁的模样?你心里有什么烦恼,就说给我听。是不是前日在驿站,听那位老人家说了那讳州城围城的故事,心里不舒服?其实我听了,心里也觉得不好,你我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战乱,他说的纵使再是活灵活现,你我也没法感知其中万一。你手上的这幅画,他既然看出来了,你回去告诉你那些画师朋友,也就罢了,犯不着心心念念的。只是有一点我须得提醒你——你也听到了,那城叫讳州,这名字,断然不可能是原本的名字,这意思,明摆着就是朝廷觉得发生了吃人惨事,说不去不好听,故而讳之——你看,如今这座城,连断壁残垣也找不到。你家传的这幅画在各路丹青高手中也算有名,那些出入宫廷的画师,你也不是不认得,他们个个比我们见多识广,心里只怕也是有数的,既然以前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提起这内容,只怕里面的意思,当真不是我等能够窥探的。从简,不要想了。” 他这番话恳切认真,何从简听得出,这里面的意思,实实在在是在关怀自己,便也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想了。” 他说罢看了一眼季飞英,像是保证一样又冲他点了点头。只是何从简并没说破,季飞英这话的意思,里面有九成九是着实为了关怀自己,剩下那一点点,却是难以启齿的隐隐恐惧。而他自己,固然是顺着季飞英的好意,心里却也有一点隐隐的惶恐。那日在驿站,老人给他们说的讳州城围城的旧闻,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可是其情惨烈,又哪里像是人间的故事? “不想了,快走快走。”何从简夹了一下马腹,“再不走,真的要睡在野地里了。” “睡在野地里也好,”季飞英冲他促狭一笑,“天幕地席,又不怕有人来,别有一番情趣。” 何从简听出他话里那么点撩拨的意思,也撑不住笑了。二人策马跑了一阵,这附近荒凉,只见并不陡峭高峻的山丘绵延,四下苍翠,官道蜿蜒向远方,两人转过一路,前面地势骤然开阔,夕阳却低垂了,只剩最后的一些光。 “看罢,我说什么来着?到了。”季飞英笑嘻嘻地一策马跑到前面,前方是一座不算小的城池,远远可见有人进出,城门口熙攘往来。何从简跟着季飞英,赶在夕阳落山之前策马入城。他抬头看了一眼城门,上头并没表明城池的名字,不过这边是偏门,也实属平常。何从简策马跟随,只见长街上房屋鳞次栉比,交叠耸立,看着还算是相当繁华,只是临近天黑,街上来往行人并不多。 “奇怪。”季飞英突然道,“这不是我来的时候路过的地方,我们走错路了?” “啊?”何从简愣了一下,随即倒也释然,“没关系,先找邸店住下,问问店家这是哪里,有什么事情,等明日一早再说罢。”他这么说着,却也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可是这感觉稍纵即逝,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天色,已经黑了。 两人也没工夫多想,好在不多时,就找到了邸店所在。空房还多,两人赶路了一日,觉得腹中饥饿,尽管晚饭时分已经过了,却还是询问店家有没有吃的东西。 “没有,二位公子来的太晚了。” “什么——我住过这么多邸店,就没见哪家像你家这样的,这才什么时辰,连吃的都没有……”季飞英忍不住要同店家争辩,却被何从简一手拦住,道:“无事无事,我们就是随便问问。飞英,我们回房去。” 季飞英犹自嘟囔了几句,却也不见那店家有什么反应。何从简推着他,两人上了楼,木制的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季飞英一进了房,就忙不迭地卸下重剑,往榻上一扔,道:“累死了。哎,你方才拦着我说话做什么?” 何从简头也不抬道:“出门在外,就你事多。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少说一句,能把你憋死?”季飞英闻言翻了个白眼,自认倒霉地去包袱里翻弄干粮。何从简习惯性地去看他的宝贝画儿是否还在,收拾着手却一顿,这才想起方才又忘记问店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了。说来也奇怪,自己这记性也来越不好了,先前进城的时候,想着要在街上问人,偏生一打岔就忘记了;进了店铺,却又忘了一次。何从简想了想,却也懒得特意下楼去一趟了,这一日又累又困,有什么话翌日起来再说也不迟。 房中倒是有清水。两人洗了手脸,因为实在疲倦,也就早早睡下了。 大约是中夜时分,何从简倏然从梦中醒转。心里一片纷杂,想要去想方才到底做了什么梦,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身后,季飞英还睡在他旁边,熟悉的吐息轻柔触抚着后颈,有力的手臂也横过腰间。他安心下来,正要再次睡去,却陡然听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歌声,像是一群孩子在唱,唱的什么,却全然听不清。只是这歌声带来一阵又一阵莫名的寒意,本来明明是因为暑热而汗津津的后脊梁,也觉出凉飕飕的意思来。何从简再侧耳细听,歌声却已经没有了——本来那声音就很细微,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可是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许多人的呐喊,和兵戈交戟的声音。这一阵声音,相比之前的歌声,更加遥远和轻微,连何从简也觉得,自己这几日是太劳累而癔症了,可是那声音像是把钩子,勾着他一直一直侧耳听下去。 他不安的挪动惊醒了身后的季飞英,尽管天气极,他却仍然舍不得松开何从简的腰,只是用乍醒后的惺忪声音道:“怎么了?” “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好像哪里出了什么事。” 季飞英支起半个身子,侧耳听了一阵,终于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你睡糊涂了,听错了罢。别胡思乱想了,睡罢。”他说着栽回枕头上,换了个姿势重新睡去。何从简本来还想反驳,可是侧耳一听,的确没有任何声音,四下里万籁俱寂,连夏虫的鸣叫都没有。季飞英习武多年,功夫比他好很多,耳聪目明,真的有响动,不可能听不见。他这么想着,也觉得是自己多疑了,随即到头睡去。 有风拂过耳畔,伴随着似近似远的鸟儿掠过天际的鸣叫。夏季的早晨,太阳还未曾完全升起,风里也难得带着凉爽的意味。困意一阵阵袭上来,却挡不住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风拂在身上的感觉太过舒适,何从简还想继续睡去,却被一阵剧烈的摇撼惊醒了,耳边是季飞英焦急的叫唤声。 “从简!从简!醒醒!快醒醒!” 骤然从梦中被这样惊醒,何从简难免心慌气短,支起身子正要骂季飞英两句,却立时愣住了。 晨光熹微,从东边开始泛起脂油似的白光。他们睡在一片蓊蓊郁郁的蒿草中,仲夏清晨的风,带着协调的凉爽和热意,将这些青翠的草,吹得柔顺地倒伏。 何从简只觉得从脊背上泛起一股冷意,一下子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四下里走了几步。他扭头看着季飞英,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却看见后者同样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风吹动周围的野草,和着他们的头发衣带也一起不住摆动。不远处,两人先前的马匹拖着缰绳,四处吃草,倒也并没有跑远。两人毛骨悚然,互相无言地瞪视了一会儿,季飞英看见何从简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 何从简转身扑向包裹,手忙脚乱地找出他一直小心翼翼收藏的那卷画。季飞英看见他哆嗦着手解开系绳,用于平时小心翼翼的手法大相径庭的急躁动作拉开画卷。只见城池深峻,街道两侧屋宇错落,鳞次栉比。何从简双手哆嗦,是了,是了,难怪一开始,一进城池他就觉得奇怪,他们找寻邸店的那条长街,周遭街道格局,房屋安排,分明与这画上的一模一样。 “这……这……”季飞英也看出来了,他苍白着一张脸走过来,安抚似的摩挲何从简双肩。何从简正在惊疑不定,被他这么一碰,手上立时哆嗦起来,那画卷脱手而落,掉在草丛里发出轻微的一声。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那画上,周围荒草萋迷,野鹜乱飞。两人这么怔怔地站着不知道有多久,身后的晨光却逐渐明亮了,鲜艳地将整个大地都包容进它开始炽热的手心里。 何从简先弯下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去捡那幅长卷。季飞英看见他白皙的指尖还有点哆嗦,在画轴旁逡巡了一会儿,却突然在纸张裱糊的一角顿住了。季飞英定睛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画有一角,也许是因为裱糊不牢靠,已经脱开了。很细小的一点,若不是对这副画珍而重之,是绝然难以发觉的。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何从简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动作将这幅画拾起来,这幅画太长了,他两手没法全部撑开,就只抻平了一段,双手高举,对着东面仰头看去。 鲜艳的朝阳不知道何时已经从东方全部升起,夏日早晨第一缕可以称得上是刺眼的阳光,直直地对着他们照过来。季飞英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被刺痛的眼睛,何从简却不然,那副织锦裱糊的画儿被刺目的夏日朝阳一照,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模糊起来,显着通透的意味,在那地狱劫苦一般的恢廓云纹背后,隐隐约约透露出另一些线条来。 “从简!”季飞英失声惊叫,“这是——这是——” 他说不出话来,这长卷的背后,隐隐约约似乎还粘着另一幅画。只是这裱糊的手法很是巧妙仔细,其中夹层垫平,若不是偶然破损了一角,恐怕绝然难以发现。高高升起的朝阳越来越明亮刺眼,将这惨烈长卷后面的那张图一点点照得更加明晰,尽管仍然不是那么清楚,可是已经能辨认得出来,画中两人,前方男子长发拖迤,双膝跪于榻上,一手支撑身体,一手向后反手揽在身后男子颈间,向后偏头与对方交缠舔吻。身后那人发髻带着银色扣饰,额发散乱,即使交缠中也能看见嘴角带笑。虽然只能隐约辨认交合之状,却不知是因为画中人神情、还是两人周身弥散的旖旎情状,抑或只是笔画无端昳丽,就让人觉得这二人定然是两情相悦,至死能够相守一生的。 何从简怔怔地凝视那两人都半侧着的、不甚清晰的脸颊和眉眼线条。夏日朝阳已经完全凌空,从四面八方洒下暖烘烘的、明亮动人的热意。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目,何从简能感觉到,自己眼角好像在不住地流下泪水,止也止不住,可是眼睛,却无法从那隐约的线条上移开。他想起自己先前在那城中,自己中夜恍然醒转,之前忘却的模糊梦境,却在此时纷至沓来。梦中有青年红衣银甲,手执长枪,眉英目华,风骨凛然;身边另一青年,乌衣长发,转过头来对着梦境中的自己莞尔而笑。 ——你看过这画了?这可是我生平,最为得意之作。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黯星】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